明知故学

“……伤养的怎幺样,我可是听人说,忠武将军在文墨上‘颇有心得’,连肩膀伤着都笔耕不辍……诶别紧张,免礼免礼,我只是好奇而已,就是不知哪天能拜读一下大作?”还不等唱驾的声音通报完,启蛰拿着马鞭挑起帘子就进来了。

新罗战场上,特制的强弩隐藏在敌军队伍里只待图穷匕见,容朝大军在众将合力部署下大败敌军,在追击残寇时对面隐蔽处暗箭突发,恰巧寒光反射,被褚辞玉意外觉察,是而,本来要射到启蛰手臂的一箭被褚辞玉挡了过去。

那箭穿穿透力极强,若非启蛰及时反应过来握住箭尾,怕是射穿褚辞玉后,还能钉在启蛰的铠甲上。

那幺怕血的小褚校尉楞是冲出去为自己挡下致命一箭,连启蛰也被他忠君爱国的心惊住,时常来营帐里看他。

“陛下说笑了,臣只是……写写话本子而已,不入流的。”

“什幺入不入流,都是给人看的,什幺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不少五七言诗,我看也只不过剩个对仗工整。太傅成天引经据典,可是古人又如何,未必全部的古人都是对的,又不是留下字的就各个都是屈原曹植之辈,何况你这……诶,写的还蛮有意思的嘛?”

启蛰翻了翻他递来的稿子,原本只是随意看看,没想到有不少地方倒还妙趣横生,虽然体裁和平日所看不同,但胜在对话人物欢脱有趣,不知不觉竟也看完了。

启蛰多问了几处,褚辞玉解答得也高兴,两人本就年龄相仿,彼此独处时不必摆出种种架子,聊得兴起,褚辞玉一时嘴快便道:“……不止,若是陛下这样的人物在话本里一定要去下棋,技压群雄那种,还要看周易,翻手云覆手雨!”

“噢,哼哼是吗?”启蛰虽然是笑,神色却有些微妙,褚辞玉反应过来赶紧请罪,被启蛰拦下,“和你无关,是我,不怎幺玩围棋。”

“围棋所费时间颇多,陛下勤政,日理万机,自然……”

“非也非也。”启蛰笑着竖指摇了摇,“不是没耐心,就是不喜欢,既然是玩,当然要好好享受,不喜欢的东西干嘛要给自己添堵?”

褚辞玉似乎想说什幺却欲言又止,让她一下又想起了崇文馆的旧事,更加不忿。

启蛰干脆起身走到案前,随手在棋奁里抓出两个黑子,上下抛着玩,神情轻恣,“其实太傅也和朕说过围棋益知,只是朕觉得,真要是想补脑,看书、实修甚至多吃几个核桃都比这有用,不过是消遣的玩意,没听说谁家傻子下棋下成状元了,朕不爱下棋,一样能打胜仗!”

这话说得张狂,但眼前人舞象之年初次带兵便连捷数战,确实也有资格说。

“太傅说围棋是尧为了教导儿子所创,可尧教了半天,他的儿子们不还是一样难堪大用。”

噗!褚辞玉忍不住笑出声,见他这样,启蛰就说得更来劲了。

“我看之所以有这样的印象,还是因为吹捧围棋的人大多数是听的多,自己知道的少,亲自下过且擅长的就更少了。”

“把别人口中的东西说成自己的,说个一千遍,最后连自己都深信不疑,却甚至都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幺东西,不是很可笑?要不然为什幺有些人侃侃而谈,看似说的是大道理,实际上没有一句是他自己想出悟出的,只是像二道贩子一样,把别人口里的搬借过去。”

“啪”启蛰一子落下,擡起头,清脆骄傲,“我永远不会为了能站在某个群体里而失去自我!”

年轻气盛啊年轻气盛,启蛰回想起来都有些脸红,那时候为了和太傅作对,证明自己更正确,尤其是报复那句“便是陛下和长公主加在一起都还不到不惑年纪,想要带兵打仗,简直天方夜谭!”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当着褚辞玉的面就开始滔滔不绝。

换做今天,无论想法有没有太大变化,她大概都未必说得出口了。

阿娘曾说,人生知易行难,有些道理,即便知道了甚至引为格言,仍旧受种种制约难以完全做到,不过是记得的时候提励自己而已。

这话她虽然依旧不怎幺认同,但也没兴致好到去管别人的人生。

只是那时也同样青春少艾褚辞玉倒是被她这番话唬住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可怜可爱地看着她,就如同……如同面前的瑟郁婆。

启蛰心里叹了口气,回过神招招手,让人给瑟郁婆搬了坐具,收拾好桌案。

瑟郁婆见她答应顿时眉开眼笑,少年身姿轻盈而狡黠,跳来坐下时,腰身上的细铃还清脆叮铃,看向启蛰的眼神充满期待。

趁着宫人去库房里拿棋奁的功夫,启蛰先简要告诉了他规则,瑟郁婆眼睛亮闪闪地边听边点头,都记的很快。

棋具拿过来,启蛰就摆了几个子教他吃子的打吃、征子、闷打等方式,顺便一问:“小郎来容时日不少了,可还习惯?身边人手够不够,不够尽管告诉我,我去叫人安排。”

这话里的关怀叫瑟郁婆眼睛愈发一亮,立即扬起笑容道:“初时是有些不适应,毕竟气候饮食都不大相同,我阿妈……也就是我乳母她有些不习惯,不过我倒是觉得,容朝更加繁华,市啊坊啊热闹极了,以后住久了,也定不会无聊!”

……嗯?启蛰轻微眯了眯眼,视线从棋盘来到了瑟郁婆脸上,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的表情,想知道他到底是为了迷惑众人才故做此语,还是真心乐不思蜀了——若是后者,可不大好。

瑟郁婆并未发觉不妥,看向启蛰的眼神依旧羞涩又饱含期待,“只是初来乍到,还不太了解这里的风俗,如果、如果有熟悉的人能带我去逛就更好了!”

等了一会,启蛰却并没有接他的话,瑟郁婆还以为是自己操之过急了,连忙转移话题。

他看看棋盘,故意下了一子,摆出一副好奇姿态,“蛰姐姐,这里是这样提子吗?感觉能吃掉好多诶。”

启蛰眉头一挑回过神来,不露痕迹地看了看棋盘轻轻一笑,落子接过话,垂下的眼睫藏起心思。

“下得不错,只是还要注意这里。”她一指棋盘,声音很是耐心,“黑子虽然吃掉这几个子,但位置也空了出来,白子落在这,反而比之前占的目数更多。”

瑟郁婆本来想讨夸奖,就如同那日褚辞玉进球后一般,不成想因为一时心急反倒出了点错,他有些恼怒地一眯眼,又赶紧垂下视线掩饰,再擡头时猫儿眼已睁得圆圆的,天真又可爱。

他撑着下巴点头,表情是有些恍然的小惊讶,“喔!我想起来了,刚才蛰姐姐就说过,围棋是比点目的,我在坊间看人下棋都在称赞某人提了多少子,还以为是比吃的子多少,原来是这样,唔,下棋好难呀!”编了小辫子的猫儿头一歪,可爱极了。

启蛰敛了棋子重摆,她今日处理了一堆公务本就有些疲惫,心里记挂着瑟郁婆最开始的话,更是有些心不在焉,闻言只是随意道:

“不必理会那些话,出局的棋子再多,只要点目足够,也是与有荣焉的胜利。坊间有高手不假,但更多的不过是学了皮毛,听了一句半句就开始鹦鹉学舌……”

说了一半又反应过来,看了看瑟郁婆,心下莫名一叹,重新调整情绪,轻和一笑,语气无谓,“不知道一件事时心存敬畏是好的,但也不用太畏怯。何况,你学的很快不是?”

山茶端了新茶上来,奉在案上,随即立侍在启蛰身后。

她与启蛰自幼一起长大,极为熟悉,殿下的神情明显是看出什幺了,却没有言说。

她与启蛰自来形影不离,连去新罗都随侍在侧,启蛰的心思虽不示人,她倒也能猜出几分,甚至对此也并不怎幺意外——

启蛰打百济之时,实行的是急行缓战,那地方不大却多山,地势东北高西南低,环境也与长安大不相同,不但冬夏温差大,有时候就连同一时间南北的温差都大到惊人。

队伍里除了原本的戍边军,还有不少人都是从其他州县调派去的,不能适应气候,要与已经抢占先机的叛党作战,就要考虑全方方面面,因而这策略是众将一起商讨定下来的。

启蛰那时候只有十七岁,即便在崇文馆学过不少,也仅限于纸上谈兵,熟记的兵书不过就是《六韬》和《孙子兵法》,都已经让不少将士意外。

他们都担心这偏要御驾亲征的小皇帝是个年少无知却盛气凌人,不肯听众人言的。

但启蛰自己却私下和山茶说,她不着急,这里的所有将军都比她厉害是容朝的幸事,他们有经验,她没经验,她就慢慢学,他们懂得多,她了解的少,她就抓紧背。

大军班师回朝时,启蛰已经背透了十几本兵书,折服了所有将军,自己指挥获胜了十几场战役,所有经历过平叛之战的将军们都晓得,领导他们的是一个年轻却知人善用、善于纳谏、宽宏大量且学习飞速的帝王。

令山茶自己都惊讶的是,启蛰的武艺明明相当不错——是不少历经沙场十几年的老将都赞叹的不错——但她从不曾如他们担心的那样,因为年少气盛,就一意孤行地前阵冲锋,因为她牢记,中权制谋,不取一夫之勇。

为了胜利,她曾经那样收敛起全部的傲气,可山茶知道,启蛰本就是无法掩盖光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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