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边境尚未褪去寒意,赤狄的铁骑早已蠢蠢欲动。
赤云覆顶,铁营列阵。帐外鼓声沉沉,帐内杀意凝重。
自宁朝立国以来,赤狄对这新生政权的敌意便未曾稍减,尤其中原再度统一后,势必收复北地。而赤狄王阿乌那罕,听闻了新朝的后,似是他心里藏着的那人。
「婉婉......妳终究站上了,妳该去的高度。」
此时,宁军已整装完毕,兵分三路直逼赤狄边界,主帅大营中,地图铺展,烛火摇曳。
裴玄与诸将对坐,婉儿亦列席在侧。
「此役,非为开疆拓土,乃为救人。」裴玄声音不高,却沉稳如山,「那些仍在赤狄手中的,是我们的百姓,是我们的妻女、姊妹。」
一名年长将军拱手低声道:「陛下,若一味顾及人质安危,恐将陷入赤狄设下的战局,徒损我军锐气……」
话音未落,婉儿轻声接过:「将军之言非虚,但这些女子,许多曾为雍朝弃之不顾,如今宁朝立国,若仍不救,她们将何去何从?若今日我们不救,来日宁朝立信于何地?」
众人一时沉默,眼神纷纷落在她身上。
婉儿上前一步,俯身展开边境地图,指向一处名为「赤风谷」的地点:「此地地形险峻,为赤狄运粮与押解人质的必经之处,若能夺下此地,我们可逼阿乌那罕让步。」
她擡眸,目光坚毅:「我愿亲赴前线,试图与赤狄谈判。」
「不可!」裴玄登时起身,语气从未如此坚决,「妳是皇后,不可涉险!」 婉儿却不退反进,走近他,声音如羽,却字字如铁:「我曾在赤狄营帐中待过,熟悉他们的语言与习性。阿乌那罕……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既然我们的目的不是侵占他们的疆土,应有商榷的余地。」
裴玄眉心紧锁,低声道,「妳若有失,朕如何向天下交代?」
婉儿柔声一笑,却不避其锋:「陛下曾说,朕的天下,是为我而筑。如今我亦愿说,我的命,也是为天下百姓妇孺而生。我不是你怀中的娇璎玉人,我是你宫墙之外的那支寒剑。」
满营无声,唯风声猎猎,掀动帐幕如刀。
片刻后,裴玄缓缓坐下,眼神如铁:「准了。但朕有一命令,待妳安然归来,朕便不再让妳独身涉险。从此之后,江山共守,生死并肩。」
裴玄再叹了口息,只言道:「此番若能劝降赤狄,省却生灵涂炭,为上策。」
语罢,眼中亦难掩沉重,目送她走出帐外。 帐中灯火昏黄。 「婉婉。」
婉儿回眸望着他,缓缓点头,眉间无惧。
翌日清晨,宁军三路而出,婉儿与数名先遣斥候潜入赤狄地界,沿着旧道行进,直入敌心。
夜幕低垂,赤狄营中火光摇曳。
阿乌那罕坐于帐中,一口黑曜酒器中斟满烈酒,目光沉沉。
他忽然像感知到了什么似的,擡头望向帐外,眉头一挑:「她来了?」
侍从低声道:「似是……黎婉儿。」
赤狄王眼中光芒一闪,唇角掠过一抹难以言明的笑意:「终于......还是回来了。」
风自北方而来,带着寒意与尘沙。
赤狄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那象征着强悍与荣耀的兽纹,彰显著往昔的威赫。
宁军整备齐然,新立的朝,激昂的兵将,透露着士气勃勃。
一瞬间,两方对峙竟不相上下。
婉儿站在高台之上,披着战甲之下的流纱,鬓发间仍插着一枝未曾折损的玉簪。
她的目光越过千军万马,直直望向那赤红铠甲之中,坐于战马上的男子。
阿乌那罕。
这一刻,无需言语。万马齐喑中,两人视线交会,时光仿佛倒流回那个烽火帐中,尘烟弥漫的异域土地。
他教她骑马、学语,他在她夜里惊梦时轻声低抚,而她,也曾为他缝制过那件兽皮披风——如今,他还披在身上,只是风沙已将颜色洗淡。
他突然扬起手,丢下武器,孤身纵马而来,展现着并无敌意,缰绳一横,在婉婉的面前停下。
阿乌那罕低声唤她的名,语调熟稔而温柔。
他的眼角已有细纹,眉宇间却仍保有那种不羁的英气。
「阿乌那罕。」婉儿轻声回应,双手交握于身前,眼神未闪避。
「妳成长了。」他低语,「从前那个愿为人挡箭、眼中总带着悲悯的女子,如今竟披甲为将,立于万人之上。」
「若不自立,如何助人?」婉儿望着他,眼中泛起一抹复杂的波澜,「阿乌那罕,我从未怨过你。当日你救我,是恩;后来你放我,是情。你说过,你不愿我成为任何人的俘虏——所以我懂,你留我一命,是让我自由去选择未来。」
阿乌那罕沉默良久,终是轻笑出声,「我若早知有今日,当日就不该放妳走。」
「谢谢你放我走......我方能遇见他。」她望向后方宁军的旗帜,眼中有光,「我已是他的妃,日后会是他的后。」 阿乌那罕点头,缓缓起身,走近一步,与她面对面。
「婉婉,我阿乌那罕此生唯一懊悔,是不能与妳共筑一生。可我从未后悔爱妳。」
她闭了闭眼,低声道:「我也是。」
许久的沉默。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兽骨饰品,婉儿一眼认出,那是她曾挂在赤狄营帐中的风铃,碎了一角,却仍完好如初。
「这是妳留给我的,我想还妳。」他递过来,婉儿接下,手指颤了一瞬,终是攥紧。
「此战之后,若赤狄退兵,我愿你活着,归去草原。」
「若我不退呢?」 她望他,眼神变得坚定:「那我也只能与你兵刃相见。只望你别死在我面前,别让我再失一次。」
他没有说话,只是向她行了一个极为庄重的礼。
两人转身离去,背对而行。 外头风起,鼓声震天。
婉儿站定于裴玄身侧,心中轻轻一叹—— 他们并未以恨别离,只是他们生来不同,一个属于草原,一个属于中原。
天地如此宽广,他们终究走不成一条路。
但她会记得,曾经的风帐之夜、兽皮火盆、他那双为她握紧过的手。
她也会记得,从那天起,她真正属于宁朝,属于这片她愿意舍身相守的土地。
翌日,赤狄军未再主动挑战,反而迟迟未动。宁军严阵以待,却意外收到一封来自赤狄的书信,署名,赫然是阿乌那罕。
信中未有威胁恫吓,亦无求和请降,只有短短数语: 「既然她心向汉土,便还她一份清白;既然她念同族姐妹,便还她们一条归途。赤狄不夺不属于己者,今释放俘虏三百五十人,由你们自取。」 信至时,婉儿正站于裴玄帐外,望着南边的山峦出神。
她接过信笺,手中微颤,那字迹苍劲有力,是她熟悉的笔锋。
看完后,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有光闪过,亦有泪意氤氲。
不过数日,那一队长途押解中的妇孺与女眷,果真如信中所言,由赤狄护送至无人之地,并未施加一丝折辱。她们神情疲惫,却眼神澄澈,有年长者望见宁军旗帜时嚎啕痛哭,有年幼者对着婉儿喊道:「姐姐,我们自由了!」
婉儿亲自接应,命人备汤水、医药与衣物,逐一检视她们的安危。
她看着那一张张泪痕斑斑却仍存希望的面容,只觉心头一阵温热,似有什么,在她心底静静地落了地。
「这不是我的功劳,」她对着众人低声说道,「是有人……愿意成全我,成全你们。」 众人不知所指何人,却无一不向她叩首致谢。
那一夜,赤狄军于夜幕掩映中悄然撤退,未留下半点挑衅与战意。
据斥候回报,阿乌那罕领军退回草原腹地,再未踏足汉地一步。
婉儿站在山顶远望,只见尘烟滚滚,像是一场过往的梦,终于走远。她从怀中取出那枚兽骨风铃,垂首轻声说道: 「阿乌那罕……谢谢你。」 这一声谢,不为儿女情长,不为旧日柔情,只为那仍存于世的体面与善意,为那在乱世中,两个曾交融的灵魂,能以最温和的方式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