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筑戏台

仁寿宫新筑戏台,金楠作梁,七宝琉璃灯悬于飞檐,煌煌如昼。

章慈太后甄氏端居鸾座,身着十二鸾衔珠纹翟衣,随指尖叩案轻颤,翠钗泠然作响。

御前承应,自无靡音。

甄修证垂首恭立,翟鸟宫绦垂及膝前。

他不敢喊章慈太后表姑,毕竟在章慈太后眼里,他只是个冠了贵姓的家奴,自打进了仁寿宫,他就颔首低眉地候在一旁。

兰泽坐在下首,错金盘龙扣映着烛火,微微发亮。

她的目光却始终未离开戏台。

“兰泽,”甄氏慢悠悠开口,用的是东宫旧称,“这戏台搭得可精巧?”

兰泽眼风未动:“自然是精巧的,承母后的光。”

甄氏低笑一声,未再接话。

珠帘外,教坊司太监尖声唱名:“云韶班承应,《霓裳怨》全本——”

锣鼓骤响,帷幕拉开。小生一袭湖蓝织金贴里,头戴乌纱翼善冠,手捧漆盒跪地泣诉:“这冤情比海深三寸!”嗓音清越,却隐隐透着凄厉。

却闻弦索忽乱,后台铜镜坠地,裂声惊破宫阙。

章慈太后佛珠骤停,凤目扫向琴师。

那人低眉调弦,兰泽击掌道:\"当赏!

宫女把金瓜子承于朱漆盘,金瓜子底錾\"慈庆宫制\"的小楷。

待戏班子得赏,章慈太后挥退身边的宫女太监,独留甄修证。

\"予闻九郎侍君不周?方才琴师骨相清奇,予将琴师赐给陛下?”

语毕,章慈太后瞥向甄修证,目光刺得人脊骨发凉。

兰泽无奈叹息:“他并无过错,母后多虑。”

\"既得圣恩,必谨慎当差,陛下承干御极,系四海之望,九郎在御前服侍,可谓光耀门楣。”多年垂帘听政,章慈太后细纹里藏着寒芒,她又问:\"那弹琴的,可要叫来瞧瞧?”

“母后,朕不需要,”兰泽穿越几载,还是学不会他们文绉绉的话语,她挤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宗室子侄聪慧者众,何须朕躬育嗣?\"

\"放肆!\"

佛珠掷案,东珠乱滚。

见章慈太后动怒,兰泽跪伏于地。她的膝骨被地砖纹路烙得生疼,冷汗淋漓。

兰泽不是王朝的主人,章慈太后才是。

章慈太后年方鼎盛,翟衣摆裾扫过之处,七尚书印绶皆系甄氏门生,当年她凤冠霞帔入主中宫,陪嫁的七十二擡妆奁里,光前朝孤本就装了七箱。

其父甄桓掌翰林院二十余载,胞兄甄毅现任文渊阁大学士,有人戏称,甄氏百年根基撑起半壁朝堂,子弟其能占半部《缙绅录》。

如今仁寿宫的青玉案上,内阁呈来的奏折与佛经并置,御笔朱批。

太后斜倚鸾座,翟衣上金线绣的岂止是鸾鸟,分明是江南八百士族献上的锦绣江山。

兰泽毕竟是章慈太后的独生女儿,见兰泽脸色青白,章慈缓和嗓音:\"孝景帝廿四载方得元子,遽崩而致三王乱政,今皇帝及笄三载...\"

章慈太后忽噤声,\"或嫌九郎愚钝?\"

甄修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弯腰朝自己的表姑母作揖:“微臣虽愚钝,愿以犬马之劳侍奉陛下,晨昏定省不敢怠,药膳寒温必躬亲,亦当护得圣体康泰,国祚绵长。”

说完,他跪倒在章慈太后身前,恭谨道:

“陛下蹙眉即臣罪,圣体违和当臣过。”

兰泽想,说得比唱的还好听,这些文人到底怎幺说出这些话的?

章慈太后也被这番话消了怒,她满意地看向甄修证,又赐了几壶合欢酒。

宝观殿内,余千躬着肥硕身躯穿过帷幔,他捧着朱红漆盘的手发颤,玉杯中琼浆轻晃,将满室烛影都搅成碎金。

\"春宵一刻值千金呐——\"余千故意将尾音拖得绵长,面上堆着谄笑,\"陛下若需添酒,只需叩响这金铃......\"话未说完,便被玉珠帘后掷来的青玉镇纸砸得噤声。

兰泽赤足踏过绒毯,语气平淡,\"前日你呈的五石散方子,若能强身健体,便由你替朕试个明白。\"

甄修证跪在云母屏风后,喉间发紧。

忽觉殿中百盏明灯都暗了几分。

“陛下明鉴,那五石散珍奇,老奴这般腌臜身子....”隐约瞥见兰泽的眉眼,余千心中大骇,急忙叩首,“奴才......奴才愿为陛下试尽天下奇药!”

殿外忽起穿堂风,卷着细雪扑灭了三盏宫灯,余千的身影在明暗中愈发扭曲。

兰泽旋身倚上龙榻,笑吟吟道:\"爱卿可知,这合欢酒里添了多少味\'良药\'?\"

甄修证倏地擡首,正撞进兰泽的眼中。

他已深知帝王连日酗酒的症结所在。

若非章慈太后施以雷霆之威,兰泽岂会屈尊俯就,宗族若存更佳人选,焉得轮得到他甄修证担此重责?

此番太后将御用琴师赐予皇帝,其一昭示着可随时撤换兰泽近侍,令其亲承绵延皇嗣之责,此事绝无斡旋余地。

其二对甄修证更是明示,若侍奉圣驾稍有差池,随时可弃之如敝屣。

甄修证这才惊觉,兰泽看向自己的眼神,毫无情爱之意。

他多想问少帝,若是章慈太后令他人服侍,而不是自己,少帝是否会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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