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

近来给郑婉上药的人一直是她。

她倒能感觉出郑婉是有意暗示她自己并不很难受,虽心有安慰,她却仍是不曾松懈,尽量将动作尽可能拉慢。

不为别的,郑婉身上的伤本就狰狞,有时碰一下便会使刚刚止了血的伤口再度加重。

伤者虽说没有反应,她眼睁睁瞧着,却不得不内疚。

她从前是做惯了粗活的,手劲乍收不回来,动作也算不得精细。

不是没试过去求旁的侍女帮忙,无奈又不得回应,她也只能自己一点点摸索,想着别因自己一时莽撞的动作再将伤口加深。

伤口一次次下来只增不减,上药的时间也不可避免地总是很长。

她的注意力有时并不全部都在眼前的伤口上。

偶尔的,她会去瞧郑婉手中总拿着的书。

放眼望去,书上皆是密密麻麻的汉文,每页瞧着都是一模一样的枯燥。

她虽懂一些汉文,却总跟不上郑婉翻页的速度,只是注意到书上有时会有些奇奇怪怪的图画,也瞧不出究竟是什幺东西。

她不大明白郑婉为何看得那幺认真,尤其对那些图画,更是专注。

今日她瞧见郑婉手里的书又换了一本新的。

名字虽不同,里头的内容却仍是一样的看一眼就叫人却步。

恰巧郑婉翻的这页上头也画了画。

今日的画她倒是能看懂了。

是一个简笔的小人,只是被画成了浑身扎满针的模样。

她方才不经意间扫了一眼,不由看得浑身难受,忙收回了目光,耐着性子上了会儿药,逐渐又压不住心底的好奇,正逢郑婉还看得入神,故而又不知不觉地往前凑了凑,想仔细瞅瞅是什幺东西,不想却被郑婉逮了个正着。

郑婉垂眸,擡指揉了揉有些发紧的眉心,索性把手里的书合上:“无碍,起来吧。”

丛雨定了一瞬,踌躇着擡头,“公主...如何知道我会汉话?”

从方才的那一句开始,郑婉同她说的便一直是汉话了。

丛雨生母出身南宋,只是战败后被划成了前凉的地盘,日常还是会说汉话的。

她被发卖前,虽说生母也不大爱搭理她,却也算是从小耳濡目染,多少会说会写。

自被调到郑婉身边,丛雨与她仅有的交流,只仅限于她不大熟悉的胡语,往往是她磕磕绊绊吩咐两句便不再开口。

倒也并非丛雨存心隐瞒自己的身份,只是郑婉从来话少,每日只安安静静地专注在自己的事上,故而她也一直没有机会同郑婉说什幺,不想此番竟是因为偷看被抓了包。

郑婉估摸着方才药也上了个七七八八,便随手将中衣披上,坐起身,将盘在脑后的簪子松下来,有一缕没一缕地将头发归顺到一侧胸前。

少女半垂着眼,黑发如墨,脸庞在乖润的灯火下衬映地越发清冷。

她没有回答方才的话,只是淡淡道:“膝前既还有伤,你这样跪着,地砖上头递进了凉,想是十天半个月也好不全了。”

这话说起来有几分关心的意味,但她语调却是很平淡的,没什幺起伏,于是落入耳中,倒也没有什幺怪异的亲近味儿,只像是寻常的陈述。

丛雨听她话中的意思,默默地按着膝站了起来,垂首立得不近不远,等候郑婉下一步发落。

她膝上的确有伤。

前些日子回奴房的时候晚了些,灯已熄尽了。她怕扰了旁人,不敢执灯,因着自己的床铺在最边上,便想着摸黑一步步探过去。

谁知过了门槛,刚走没几步,便被不知什幺东西绊倒,双腿一跪,恰好落在了一堆碎瓷片上。

寂静无声的夜里,疼痛骤然而至,她的呼吸僵了一瞬,也不出意外地捕捉到了不远处榻上窃窃的笑声。

也不算意外。

她因着汉人血统,本就受人白眼,近来又总在郑婉身侧侍奉,旁人看不顺眼也属情理之中。

她这些年被明里暗里欺负地不算少,更没有什幺心思去探究是谁先出了头。

所幸那夜她本就步伐谨慎,碎片虽不可避免地割伤了膝盖,倒没更一步伤到筋骨。

这段日子她自己试着上了些药,过了一夜,伤口凝住了,便尚且能忍受,平日里做事也不大会妨碍到。

丛雨自觉是没在人前露出过什幺端倪的,却不知郑婉是如何瞧出来的。

郑婉将发丝慢慢理顺,手落下前顺便将有些松垮的衣裳紧了紧。

屋里的炭烧得很暖和,时不时有细碎的炭融声传来。

她目光落在丛雨低眉垂眼的面容上片刻,便结束了短暂的凝视,“妆奁盒子下,有暗梅格的那层抽屉里的药,你拿去用吧。”

丛雨一愣,不知所措道:“奴婢怎配...”

那里头的药并非什幺寻常的东西,而是郑婉每日用来敷伤的药。

帮郑婉上了这阵子药,丛雨虽不大清楚其中深浅,却也知道那药是实实在在的上乘货。

每日上过药后,短短一夜便能见其成效显着,即便是可汗这边下手实在狠辣,有那药敷着缓解,郑婉的伤始终也未曾恶化到太过极端的地步。

这样的东西,用在她一个宫女身上,实在暴殄天物。

郑婉没再容她说出什幺拒绝的话,只是简短打断道:“炭盆上得太过了,撤走一半吧。”

丛雨进退不安地停了片刻,终是拘谨地点了点头,小心拉开妆奁盒子,将药罐攥在手心,随后拿了个空炭盆捡出几块炭。

地砖上被拉长的浅影停顿一瞬,随即转过身,往前停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低低道:“奴婢先行退下了。”

郑婉避开伤口,懒懒倚在床头,闻言转过头,问道:“你叫什幺名字?”

“丛雨。”

郑婉点头,“记得了。”

轻轻的脚步声随着房门关闭的声响消弭。

郑婉倚在原处,把方才看了一半的书又随手捡了回来,一页一页仔细地看到最后,才将手中的书一合。

不知是什幺时辰了,烛光也暗了许多。

殿外空荡荡的风声衬得四周一片寂静。

她起身将书摆回书架,随后慢慢走到窗前。

夜间总是风大,下头的人走前总会着意将窗户牢牢合严,眼下也是如此。

眼前只有一片空白的窗纸。

郑婉静静仰头,也没心思自己费心将窗户打开,只是盯着高高的窗扇,视线凝注在一处定住,没再动。

昏暗的光线下,隐约能看到窗纸上映着一圈模糊的光影轮廓。

窗户若是开着,大约她是能在这里瞧见一轮月的。

南宋与前凉远隔千里,所见之景大相径庭,找不到一点昔日的影子。

唯一一成不变的,便是夜间的一轮凉月。

它总稳稳挂在天边,散出一地清冷的光。

郑婉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直至窗沿的烛光像被惊扰了一般抖了一抖,她才垂眸,将有些发凉

的外衣一解,随手搭在了一旁,懒懒上了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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