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止大学毕业了,在大家到处发愁找不到工作的毕业季,她选择实现儿时的梦想,到姥姥失踪的山林里隐居。
铺满泥地的枯叶像一张大毯子,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在枯叶里钻来爬去。树将天空罩住,空气清爽,泉水流动的声音格外悦耳。
林止还记得幼时姥姥带她去村里的后山搭树屋的模样。姥姥是一名生物学家,在瑞士留过学,对大自然很亲近。
林止印象中的姥姥很博学,常常指着很多花鸟虫草,教林止认它们的用处,教林止做实验。
但她并不是一个无神论者,在失踪前她告诉林止,这片树林里有会变成人的豹子精,她的雪豹爱人给她托梦了,所以她要离开了。
这是姥姥一生的秘密。林止没有姥爷,林止的妈妈被姥姥一手带大。在姥姥告诉林止,姥爷是一只豹子精前,所有人,包括林止妈妈,都以为姥姥是在瑞士和外国人生的女儿。
尽管林止妈妈把这归结于姥姥年纪大了,有一点轻度的老年痴呆,但林止没有轻易反驳这位老人。
因为她也做过关于雪豹的梦,在小时候。
那是一连串连续的梦。就是像连续剧一样,后面的梦的逻辑和剧情,是接着前面的梦继续发展的。
她梦见自己迷失在一片雪后的森林里,冻得又冷又饿,哇哇大哭。一只奶猫大的雪豹从树林里钻出来,宝石蓝色的大眼睛盯着她一动不动。它趴在远处听她哭到没声,然后谨慎地凑近她,舔了舔她哭花的脸。
第二个、第三个梦……她在雪原里挖出雪洞,和那只雪豹幼崽捉兔子,掏松鼠的窝,捞鱼,她们相依为命,晚上她抱着暖烘烘的猫,在它的呼噜声中迎接第二天。
最后一个梦是林止中考前一天晚上做的,在梦里,那个冬天过去了,林止也从一开始的小娃娃长成一个活泼健康的少年。她身上的装扮像宫崎骏的幽灵公主,踢着雪兔皮做的靴子,腰间别着弹弓和浆果袋,乱糟糟的头发被蔓草扎在身后。
那只雪豹也从一开始奶猫般大小,变成了一只很长很长的大猫,它的毛柔软光滑。说它长,是因为它标志性的雪豹尾巴足有它一个半的身体那幺长。它的眼睛褪去了奶猫时期的宝石蓝,变得幽绿。爪子又厚又大。
最后一个梦里,那只大雪豹突然口吐人言,告诉她,它要离开了。
它的声音是一个男孩的声音,似乎刚到变声期。但不算难听,清越中带一点沙哑,语气沉静坚定。
梦里的林止愣住了,瘪嘴忍住鼻尖的酸涩,点了点头。梦里人没有逻辑,她迅速就接受了雪豹会说话这件事情。
口吐人言的雪豹背对她,开始往远处走。他的眼神幽深晦涩,似乎不舍,走几步路就要回头看她一眼,仿佛要把她的模样记到心里。
它的身影渐远,和雪融为一体,雪地上是他留下的爪印。
醒来后的林止,怅惘了好一会儿,便去参加中考第一科的考试去了。高中繁忙的学习生活,大学应接不暇的比赛考证,让她和姥姥在树屋过夜的记忆逐渐散去。她像一个普通女孩一样长大,变成一个人类社会里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
林止再也没梦见过那只雪地里的精灵,但她总会想到那双不断回头望她的眼睛。
在某个疲累的夜晚,她电光火石间,明白了那双眼睛想对她说的话:“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那只精灵总是很含蓄、别扭,明明会说人话,明明舍不得她,却不肯开口问林止一句。好像如果问了,林止在梦里稀里糊涂地答应,就会和他一起到另外一个世界,再也回不来了一样。
如果是这样,那它还挺温柔,知道未成年人的许诺大多数会反悔。
林止回到这片儿时和姥姥一起探索的树林,抚摸着已经被雨水和蘑菇腐蚀的木梯,以及树上那个摇摇欲坠的破树屋。
姥姥失踪的时候,留下了一封信,似乎是失踪前很久就写下了。在信里,她说如果她们看到了这封信,那就说明自己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不要惦记她,她过得很幸福。
林止的母亲攥着信哭得很悲伤,但林止没有掉一滴眼泪。她莫名能够感受到,姥姥在写下这封信时,是非常幸福、充满期待的。姥姥不是在安慰母亲。
林止大三过年时,母亲和她手挽手,买完年货准备过马路回家。林止手中的袋子破了,一盒巧克力掉在地上,林止蹲下来捡。母亲只比她多走了几步路,就和其他十几个行人一起,被一辆恶意闯红灯的汽车撞飞在路中央。
林止在医院呆到深夜,医生告诉她和父亲,母亲抢救无效时,她还在吃那袋救了她命的巧克力充饥。
已经和母亲离婚的父亲要赶回家照顾怀孕的年轻妻子,因此偌大的医院,只有她一人看着母亲被盖上布,从手术室推出来。
后面的事她其实记忆已经很模糊了,麻木地签字,麻木地听人说话。
母亲给她留下的财产不多,因为大多数捐给了贫困的孩子。如果不是那辆车正好从母亲身上碾过去,她的很多器官还可以捐给一些绝症病人。
林止记得母亲生前是个平和、沉默的人,生活和所有中年妇女没什幺区别,甚至为人处世有些过于冷漠,如果不是这场意外,媒体也不会注意到这位默默献爱心的普通人。
有人找上她,问她要不要开一个短视频号,借这波流量带货赚钱。林止拒绝了。对一个陌生人的感动,终会随着灾祸的血腥被抹去,林止在网络的狂欢后,再次缩回人群,像水滴混入大海。
但林止厌倦了这片大海。
她厌倦了无休止地内卷,厌倦了实习期间的加班和鼓吹。她感觉高楼林立的城市像一个大机器,将人吞进去,然后吐出冰冷的零件,轰隆隆地维持着它的运转。
噪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等她拿到写着重度抑郁的诊断书时,林止刚收拾好学校的东西,回到姥姥失踪前住的房子。
这是母亲和姥姥留给她的财产之一,一间破旧的、用砖砌出来的小房子。林止提前叫人通了水电,但她刚来时,还是不小心被水管冲出的黄泥水溅了一身。
林止只在第一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之后她很快熟悉了这种安静的生活。
医生说过,接触大自然对她的病情有好处。
村里的年轻人几乎走光了,只有一些老人和玩泥巴的光屁股小孩。得知她是姥姥的孙女,有几个老太太特别热情,一开始常来关心她。
林止想应该是姥姥人好,在失踪前和这些老太太结下的友谊。但林止因为病情寡言少语,又有代沟,来了几次后,这些老太太便没怎幺来了。
倒是有些小孩出没在她房子周围。用出没这个词,是因为他们往往躲在树丛里,或是篱笆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看她。他们的眼睛黑溜溜的,而且很大,腹部很鼓。
医生还说,也得和人有些接触。
林止想了想,用仅剩的一些零食招呼他们过来。这几个小孩很快喜欢上她,嘴甜地喊她姐姐,肆无忌惮地在她房子周围跑跳。
林止被吵得有点后悔,这才意识到或许在自己搬进来前,这附近是他们的乐园。
孩子告诉她大人给他们讲的故事,包括她住的这间房子。在他们的故事里,这个屋子要幺住着妖怪,要幺住着鬼,原先住在这的老太太就是被吓跑的。
林止听他们胡言乱语,兴致缺缺,直到有个小女孩反驳同伴们,说不对,老婆婆是骑着大白猫离开的。
林止听到大白猫时,脑子便闪过那只朝她回望的雪豹,长长的尾巴,幽绿的眼睛……
其他孩子都笑话她,小女孩辩驳不过来,推了笑得最大声的同伴一下。
林止拉开小孩,把他们赶回他们家。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她踩着手电筒的光,沿着泥巴路准备回家。
风吹着路边的树叶沙沙作响,黑影攒动,换做一个正常人,可能已经吓得手心冒汗了。但生病的林止似乎对此没什幺感觉,应该说她对一切都感受都很麻木,甚至有点期待某种意外的死亡。
这种不健康的想法在母亲的死之后,时常缭绕在她心间,挥之不去。
林止放空大脑,向前走着,任凭黑暗一点点吞没自己。快到家的时候,她听到远处传来狼的声音,然后是老虎的咆哮。很是热闹。
由于人类活动的频繁,后山几十年前就已经不可能有什幺大型猛兽了,顶多有几条毒蛇。
因此,这些野兽的叫声传入林止耳朵时,她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惊奇。
林止已经站在家门口,但她没有推门进去,而是看着远处的深林。那些鲜活的、热闹的声音源头。
走向那些声音,她是不是可以和亲人重聚了?而且她的离开,也能让村里的人重视生命安全吧?那这幺来说,她也不算白死。
林止感到自己的心又开始充满活力地跳动,她的手心已经出了很多汗,脸也开始发烫。
她被近乎新奇的恐惧感攥着,关闭手电筒,双脚控制不住地往深林走去。
林止越往深处走,那些吼叫声就越大,等她藏身到一处灌木丛时,那些声音已经近在咫尺。
她甚至能闻到血腥味,感受到野兽喷出的热气。
拨开交相掩映的枝杈,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捕捉到了一群狼和几只虎的撕咬身影。
这些狼和虎的身形都极大,比动物园的同类要大上一倍。林止估算一下,这些狼四脚着地的身高,能到她脖子那里。
虎就更不用说了,她得擡头看它们。
那群狼比虎要小两圈,但仗着数量多。双方刚好达成一个平衡,谁也不敢率先攻击对面,只是不停地吼叫威胁。
林止看到地上有一具躺下来的鹿尸,众狼围着它,而几只虎不断想要逼近尸体,看来是在争夺猎物。
她的心已经跳到嗓子眼,近距离接触这些巨兽,让她感受到了活着的强烈刺激。
她身体的求生本能在叫嚣着,催促她快撒腿逃跑,但她的意识却固执地想要停久一点。
就在她快要因为心跳过速晕厥时,她藏身的树上,跳下一只大猫。
一双幽绿色的眼睛闪过,下一秒,林止感觉后领被人一提,甩上了毛茸茸的背部。
林止在猫背上重心不稳,下意识抓住大猫的后颈皮,她能明显感觉到身下的大猫一僵。
但很快狼和虎朝那边发出了吼叫。大猫背着她,飞快地往远处逃。
枝叶不断打在她的手和肩膀,留下划痕,火辣辣地疼,一定破皮了。
林止很庆幸自己反应够快,将脸埋进大猫的毛里,避免自己脆弱的眼睛鼻子被打出什幺伤来。
后面的虎啸和狼嚎没有跟过来多久,可能是双方都不想被对方捡走猎物。但雪豹还在背着她跑。
林止感到很刺激很兴奋,这是她很久没有过的情绪了。潜意识里,她不认为这只大猫会伤害她,毕竟如果把她当猎物,直接把她咬死不就好了,何必要背她跑那幺远的路。
在林止快要感受不到手的存在,没力气抓住它的毛时,大猫停住了。它趴下来,往一旁歪,将林止翻滚下地。
林止被树枝划伤的裸露皮肤和地上的碎石接触,痛得她倒吸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