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趾最先感受到这个世界。
它们陷在积雪与冰碴混杂的泥泞里,细碎的冰粒像玻璃碴般硌进皮肤。疼痛尖锐而清晰——太清晰了,不像是梦。
我猛地擡头。
铅灰色的天空被教堂尖顶刺破,钟声裹着硝烟在风中飘摇。街道上攒动着深绿与田野灰的制服,德语的命令与波兰语的咒骂混着皮靴碾雪的咯吱声,带着血腥气灌进我的耳朵。
我打了个喷嚏。除了薄薄一件在寒风中瑟缩的睡衣,我身上什幺也没有。没有手机,没有钥匙,连一根头发丝都没带过来。
那些穿越小说里的主角至少会揣着一包纸巾或打火机,而我连内衣都没多穿一件。空荡荡的胸前填充的只有冷风。
\"Hey!Das Mädchen!\"
声音从右侧传来。我扭头看到一个德国军官站在军用吉普旁冲我招手,领章上的罗马柱纹样在雪中泛着冷光。
也许是刚才打喷嚏的声音太大吵到他了。
他要做什幺?
\"Hey!Das Mädchen!\"他重复了一遍。
紧绷的神经让生存本能压过了恐惧。我拖着冻僵的双脚向他挪动,宛如童话中的公主
——小美人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只不过她是为了爱情,而我可能只是因为昨晚睡前没穿袜子。
“Guten tag,”我磕磕绊绊,“mein herr.”
肩章上只有一颗军衔小星的年轻的少尉低下头来看我——他至少比我高二十厘米,完全是刻板印象之中的德国人,看起来像冒险小说里英俊的主角。
他突然把大衣脱下来,一下盖住我的头,单手打包把我拎上了吉普车,像搬运一袋面粉。
这是要把我处理掉吗!
无数的电影开始在我脑海中闪回,《波斯语课》、《美丽人生》……我紧紧抓着身上的毛呢大衣。
也许是我想多了,谁会给予一个将死之人如此的怜悯呢?
我祈祷,借此自我安慰。
五分钟后,我被塞进一栋征用的捷克公寓。原业主应当刚刚搬走不久,也许就在十分钟前;屋子里充满来不及打扫干净的生活痕迹。壁炉里的火苗噼啪作响,少尉扔来一套女孩的衣裳:褐色羊毛做成,上衣的纽扣眼上还留着原主人匆忙解开时扯断的线头。
“Thank you for your kindness.”我把它们都套在我的睡衣外面。上衣正好,裤子有点长,堆在我的脚踝处,多余的布料全部被塞进大一码的鞋子里,踩在脚底下。
在燃烧的壁炉旁边。我感到自己的血液重新流淌起来。
这间屋子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的坐姿很随意,甚至枪套就放在桌子上。我想这是一个好兆头。
\"I beg your pardon.\"我先开口,小心翼翼地尝试能否获得主导权,“I can only speak Chinese and English.English is not nearly as good as my Chinese.”
少尉摸摸脸:“那你用英语吧。”
“你是谁?为什幺会出现在这里?”
我想了想。我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物品,我是一个黑户。如果要遣散回国的话,最好选择一个安全一点的、没有战火波及本土的。
“I am from America。”
我知道德国人不喜欢美国人,如果我说我来自英国可能更好;但是我的英语水平仅限谎称自己来自大西洋彼岸。
没有说美国人都是文盲的意思。
“你看起来不像。”他用的英语。
“我妈妈是亚洲人。”
“哪个国家?”
我犹豫了。我并不觉得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伪装国籍是一件需要过多思考的事,但这是1939年春,南京大屠杀刚刚过去一年,我实在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中国人。”
他在笔记本上写了一下:“你父亲呢?”
“不知道。”也许我应该给自己编一个好一点的身世,但我担心自己的演技不够好,一个人到底有没有过过幸福的日子是能够被看出来的。
我必须找到一个同时能够解释我的一切的借口——来历不明、外表看起来完全脱产、没有劳作的痕迹,但下意识的习惯可能暴露我家境不好的事实。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让眼前这位军官相信我只是一个无辜的普通人,而不是什幺应该被丢进监狱或者审讯室里的货色。
战争年代最不缺的就是死人。
“我只知道我的母亲是中国人,我和她都跟着一个美国男人生活,他有妻子。”私生女当然来历不明。
“他给我们很多钱,”我摩挲着自己没有茧子的双手。
“但不经常来看我们。”我做不到将一个不存在的人编造得天衣无缝。
“我之所以会出现在布拉格……”我故意咳嗽起来,拖延时间,思考对策。让火光把脸颊照得更红。
“我的母亲经常和那个男人吵架,她又找了一个新男朋友,新男朋友许诺带着我和妈妈离开那个美国人,我记得我坐的是一架飞向法国的飞机。但是我在飞机上睡着了,一觉醒过来就在这里。我的母亲和她的男友,以及我的衣服、鞋子、行礼……全都消失不见了,我找不到他们。”我紧紧抿着唇,抽了抽鼻子,“我也不知道为什幺我会出现在捷克。我是被冻醒的。也许因为我不会法语,被视作一个累赘吧。”
我试图去直视他的眼睛而非躲闪,希望这样能够增加自己说话的可信度。等待的过程令人不安,我感到胸腔里又满又空。满到堵塞得水泄不通呼吸困难,空的仿佛纸糊的窗子四分五裂透出漏风的缺口。
结局是幸运的,少尉先生没能看穿我的谎言,他对我怀有天真的怜悯,将我留了下来,让我跟他住在一起。住在捷克人被占领的房子里。
他甚至给我准备了用来洗澡的热水,以及一套干净的、应该是别人穿过了的、也许是从这间房子原主人的女儿那里拿来的换洗衣服。
洗完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之后,我把雪白的浴巾打了个结,顶着湿漉漉的还在滴水的头发走出来,回房的路上撞见舒尔茨。他站在原地,看了我一会儿,张开嘴唇似乎想说话,但什幺也没说出来,就离开了。
房间干净整洁,一看就是女孩的卧室。梳妆台上的化妆品和首饰都被收走了,但还留着两个空瓶子。
我对着镜子审视自己,这是来到这里我所唯一熟悉的事物。然而连它也变得有些陌生:
以我现存的记忆来说,这因为水蒸气而泛起明显的粉红色的确实是我的脸。但是少了一些瑕疵,譬如眼底乌青的沟壑、眼角细微的伤疤、鼻尖的黑点和腮上的痣。也许它们随着我身上的那些足以引发大规模传染病的细菌和病毒都被剥落掉了。
我下意识地使用恢复的视力去观察自己的身体,发现连腿上的烙印也不见了。也许在我暂时没有发现的地方,外力加诸于我身上的一切都消弭不见。
这是一具崭新的身体。新得令人感到不适。
热水冲刷过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粉红,像一层新生的薄膜。仿佛这具身体被某种力量“重置”。是我,又不是我。
这也许是一件好事,越少的瑕疵越能作证我的谎言。但不幸的地方在于,这也意味着,绝非是小说里描写的那样“普通”的穿越,我大概要永远留在这里,永远也“回不去”了。
不然,何以要给我这样的“优待”呢?
如果我死去,我的灵魂——如果有的话——也不会再给予我继续活下去的机会。
所以,我必须格外珍惜我的这条生命。崭新、珍贵、且绝无回旋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