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
京城。
两只白腰黑翅的燕子上下翻腾嬉闹着飞进胡同。
胡同尽头,一间独门小院。
青砖黛瓦,墙头爬满牵牛藤。手掌形的绿叶丛中,错落地开着淡紫色的喇叭花朵。
褐色杉木门板上,清漆斑驳,一帘红纸【代写家书】贴得歪歪扭扭。
日光被院中环植的密匝修竹筛落,铺洒上院子正中宽大的书案。
书案后端坐的男子头戴铅色暖帽,身穿苍色银鼠毛滚边对襟行褂,白皙的手边摆放着寻常纸砚。
“……在东家搬擡完,腰就疼得更厉害,没法子再出去找活了。劳烦卫先生给我儿写封书信,盼他送些银钱回来……”
一位干瘦老者坐在书案对面的藤椅上,深褐色的木拐斜立椅旁。
燕子飞落院中,扑腾腾拍起一串浮尘。
卫知年瞟向燕子,道:“老伯,这样写可好?”他的音域略低,语速平缓,慢慢念出:
“今父躯体受伤,甚为羁縻,母卧疾多载,茫茫医堂,无以负担。幸儿才智出众,为官有职,盼寄微薄钱资,稍减家中困顿。愿儿体察苦衷,常怀家思,聊尽孝道,以报亲恩。”
“好,这样写好。人不回来,寄些银钱回来也好。” 老者连连点头。
燕子发现了地上散落的碎谷,埋头沿着布置好的路线,一步一步走向圈套。
卫知年收回目光,道:“您稍等。”
微风摇动翠竹,日光碎影合着信纸上行云流水的小楷在他笔下汇成小溪,一下子就流淌完了。
他将信装好,扭身从书案旁的竹筐里抽出一幅卷轴,一并交给老者。
“晚生涂鸦,老伯可略行几步找间书铺,换些铜钱将就几日。”
老者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若不嫌烦远,四勉书局给的会稍多一些。”
老者起身,不住地道谢:“卫先生好心,等我儿寄来钱,我再来还您,老头子在此先谢过您了。回头家里的云薯熟了,给先生送些,不是值钱的东西,给小少爷尝尝鲜。”
“您客气了。”卫知年起身想去搀扶,一旁等着的写信中年人先一步扶住老者。
“老人家,您是遇到贵人啦!保重身体啊!”中年人将老者送至门外,朗声别过。
“是啊,是啊,谢谢啊。”
“阁下想写什幺?”
卫知年往砚台里添了些水,擡手请折返的中年人在藤椅落座。
“早听说有个帮人录书又不收钱的落魄书生,今日一见,您这风采气度哪跟落魄扯上干系。先生怎幺称呼?”
“过誉。在下卫知年。”
中年人嗓门洪亮,卫知年偏头去看燕子,它们不受影响,悠然进食,毫无戒心地向着墙角走去。
中年人咧开嘴,笑,“我听到老丈刚叫您卫先生,我叫李希。日前托同乡给家中捎带了三十两银钱,说起来那同乡也有些年头没见了,去年在京城偶然遇见,随后才多有走动,我这想来想去,还是写封书信寄给阿兄,免他遭人蒙蔽。当年家乡遭了灾,我跟着乡亲一路讨饭来到京城,吃了许多苦,不得不长出点防人之心。唉,都是被逼出来的。”
卫知年听他语气唏嘘,转过头来。
三十出头的年纪,紫棠肤色,上半身健壮板实,是劳力惯常的身材。
“您别这幺打量我,我这三十两可是来路干干净净的钱。”
卫知年淡笑不语,双手合掌撑住下颌,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不瞒您说,我在京城呆了快十年了,十年了。”中年人扬起双手,比了个十,兴致已没了来时的一半高,声音也低了不少。
“刚来的时候,只能讨饭,人生地不熟的,除了要饭还能干吗,后来就在集市,码头做些散工,没活的时候还是讨饭。一晃在这花花绿绿的京城竟也呆了这幺多年。京城虽好,终归说,人离乡贱,一辈子这幺无根无着的也不是个事,我就动了离开的年头。往常听戏文里唱,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这词儿您信吗?”
卫知年淡淡道,“你这同乡就是戏文里唱的运。”
“嘿,别说!您真,聪明!聪明!”李希一拍书案,嗓门又洪亮起来。
“那天特别的冷,前夜飘了雪,我怕路上结冰难行,天刚亮就出了城。刚转过城门把角,就遇上一伙叫花子打劫。天才蒙蒙亮,出城的人也两三个,我当时壮起胆子,大声一喊,竟给那几个叫花子吓跑了。等走近看,那个人被扒的精光,身上的衣服帽子鞋全被抢了,脸被揍青一块紫一块,嘴边都是血,卧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就把随身带的破铺盖抻开了给他裹上,又用旧衣服把他受伤的脸也包上,能不能活就看他的造化了。哪知道,他突然抓住我的裤子,救命救命的大声叫喊起来,守城的军爷一下子被引过来,我这好心反被当成贼,一下子就被两个军爷按在原地了。”
李希正说得起劲,一个黑影从他眼前飘过,他还没看清是什幺,一柄匕首已经压在了卫知年的脖子上。
卫知年长睫垂下,看看明晃晃的刀面上印出的男人的脸。
薄唇一动,“然后呢?”
阵阵恶臭从黑影身上散出,李希结巴道:“原,原来被抢的那人,是,是我的同乡,”他倒退着站起身来,大喊:“刀!有刀!杀人了,杀人了!” 忙向院外跑去。
两只燕子张开翅膀,攸地略过一只竖起的簸箕,飞出小院。
两根撑住簸箕的细长竹签,晃晃悠悠颤了又颤,终恢复平衡。
卫知年伸手将毛笔涤洗干净,挂回了笔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