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悦三两步跳进亭子,刚走到跟前,就开始汇报询问笔录。
“叫玉茗的说,李老爷是前天就在此留宿的外地客商,中午用过了酒菜,三人那个完,玉茗和商莺莺去水房擦洗,再回来时,”
卫眠感觉一道目光正盯着自己,偏头看去,一身官服的男人正面色不善地瞧着她。
他打了个千,阴阳怪气道:“格格吉祥,小人桑斋给格格请安了。”
卫眠看向裴沅,一脸莫名其妙。
裴沅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桑斋站在原地,还是那副样子,“格格对小人没有印象,对年初陈家双子问斩的案子还有印象吗?”
裴沅先反应过来,顺天府府丞桑斋因包庇嫌犯被当即免官,他打量一下桑斋的穿着,看来是降职处理了,正四品的官员降职为无品阶的差役,心中怨愤可想而知。裴沅看了眼他腰间的佩刀,自动挡在卫眠身前:“桑大人,今日是为何而来?”
卫眠不知道这些官场上的事情,但对那两个骗婚的双胞胎还有印象,遂点头:“记得。跟今天的案子有关吗?”
“哼,”桑斋冷笑道:“步军衙门,戍卫京畿重地,不是娘们儿织帛捣衣的后堂!刑名钱谷,动关国体,他一人独揽不说,刚愎自用,任人唯亲!祸乱朝纲,违逆伦常!”
“放肆!”裴沅刷地抽出佩刀,刀尖直指桑斋面门。
顺天府的衙役们即时围上前来,也亮出兵刃。
桑斋虽被贬谪,府丞的气势还在,破口接着骂:“你这般不男不女的扮相,真当没人看得出来?还不个狐假虎威的浪货!”
裴沅横刀罩准桑斋脑袋砍去,那晚他也在场,自那晚之后,惠郡王夜夜宿在值房,传出这等秽闻必定出自衙门中人之口,若是让王爷知道,轻则也是一场血雨腥风。
桑斋边跑边哮:“哈!格格听说过收继婚吗,子娶母,舅娶甥,不知小人,下回见到格格之时,是不是该唤做一声福晋?啊!”
悦悦不知何时蹿至桑斋身后,她一跃而起盘住他的脖颈,桑斋的辫子被她扯紧,雪亮刀锋在阳光下一闪!
“别!”卫眠大喊一声,悦悦手中的匕首已经扎进桑斋嘴里,“别,留着他的舌头,喊我福晋。”
悦悦翻身落地,反手一刀将他的脸扎了个对穿。
刺耳的嚎叫瞬间响彻天际,鲜红的血水像加压了一样从桑斋脸上笔直向外喷出,暗红色的血窟窿开闸泄水般,顷刻将地面染红。
顾严真急步上前,不无担忧道:“大人,还是给他止血吧,死了,就喊不了您福晋了啊。”
卫眠叹口气,瞪一眼悦悦,“有道理。”她看着好好的院子,又多出来一个案发现场,整了整衣袍。
“今天在场的,都灭口吧。”
裴沅一愣。
顺天府的衙役们立马丢了兵器,磕头如捣蒜地叫着饶命。悦悦激动地搓手,眼神询问,让我来?
裴沅再是一愣。
卫眠薅住悦悦的领子,抓小鸡一样往外走,头也不回道:“说着玩的。”
命案发生在外城,又是顺天府接的报案,眼下弄成这样,裴沅向来是个听吩咐的,四处找看,终于在人群后面看到索尔倾。
索大人阴着脸,一声断喝:“全部带走!”
出了仙露堂,卫眠胳膊一横,揽住悦悦小说声:“你可真狠呐,上回索尔倾诽谤闻璟聿,我也只是打了他一顿。”
悦悦擡手搂住卫眠的腰,“嘻嘻,您那天没带刀吧。”
“别贫。接着说,三人那个完,然后呢?”
“她俩洗完澡下楼,发现门已经被李老爷从里面锁上了。商莺莺在楼上唤人,一会龟奴跑上来,撞开了房门,结果李老爷已经掉下去了。”
“她俩一直在一起?下楼?水房在三楼?”
“对。一直在一起。”
“水房在三楼,提水不方便啊。”
“可不说,”
围观的人群里,斜着跑出一名男子,拦住卫眠去路:“大人,莺娘是冤枉的,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人他是自己摔下去的!”
说话的男子,一副书生打扮,头戴方巾,身穿灰蓝行衣。
卫眠和悦悦对视一眼,问:“在哪看见的?”
男子转身,快步扒开人群,“在书院!大人随我来!”
津函书院与石碑胡同仅一河之隔。
每逢端午,河中放灯之后,多情妓女和风流书生的艳情故事便如河面飘满的花灯,开始多得数也数不清了。
书生名叫秦襄,端午那天在河边拾得一盏花灯,灯中放着花笺,上曰:别郎容易见郎难,几何般,懒临鸾。憔悴容仪,陡觉缕衣宽。晓妆楼上望长安,怯轻寒,莫凭阑。嫌怕东风,吹恨上眉端。
秦襄几乎在一瞬间就爱上了这阙清新幽怨的小词,更爱上了能写出这一手簪花小楷的女子。
他凭着被水浸湿隐隐能分辨的字迹,认出落款的莺莺二字。之后便是访遍了胡同里每一家妓馆,寻找这位叫莺莺的佳人。
一个偶然的白天,他在集市看见一女子,正如西厢中描写那般,千般袅娜,万般旖旎,行一步来可人爱怜。
他鬼迷心窍般一直跟着她,直到跟着她回了仙露堂。
后来得知,她叫商莺莺,那一晚他抱着早已枯败的荷灯,睁眼到天明。
之后他便开始了相思成狂的生活。因着去了好多次仙露堂,红灯笼总是早早地挂出。他没有办法从洋货铺买来千里镜,试图从日常生活中窥探出商莺莺的喜好。
就这样持续了小半年的时间,他发现商姑娘不常待在仙露堂,而是更多的出现在玉茗斋里。她似乎总是和茗娘一同接客。他发现这件事后非常沮丧,但还是每天将商莺莺的日常举动画进画中以解相思之苦。
卫眠从满满几竹筐的卷轴里抽出一幅,画中女子柳叶弯眉,芙蓉花面,正坐在露台弹琴。情态举止,临摹得惟妙惟肖。
她夸赞道;“秦公子,画画得不错啊。”
“大人谬赞。”
卫眠又抽出一副。这一副是,画中女子身穿纱裙,手执一根竹竿正在驱赶绣楼前梧桐树上的知了。这幅有颜色。那女子倾身向前,双乳的轮廓从领口处勾勒显出,靡靡两点浅红点在纱衣的上沿,一抹浅黑点在纱衣的下沿。纱衣变成透视装的效果,比全裸还能撩人心弦。
“秦公子,今年秋闱考得如何啊?”
“小生心思全在莺娘身上,精力也都花在这些画上,落榜是情理之中。”秦襄摇头苦笑,“不怕大人笑话,小生再过几日就准备回乡下种田了。”
卫眠清清嗓子,“这手艺,种田多可惜。我给你安排工作,高薪诚聘。”她点点画轴,“带上你的作品,四勉书局。有空你一会去也成,就是画画,工钱非常非常高。”
秦襄大喜,先是鞠躬,后想起要跪。
卫眠摆摆手,“秦公子,你说你看见那人是自己摔下去的,详细地讲讲行吗?”
“行啊!”生计有了着落,秦襄口供给的格外详尽。他将千里镜交到卫眠手里,带她站到他观看的位置上,说:“午时一刻,书院刚散学。小生吃过饭后便回到斋舍,想看看莺娘在做什幺。大概到午时三刻,露台上就出现了一个男人,他开始是露台的躺椅上抽旱烟,突然二层的屋檐上有亮光闪过,他就站了起来。他发现那处亮光,试着去捡,试了几次没有够着。他就回屋了。过了会他又出来,慢慢翻过露台的围挡。小生见他一只脚刚落到二层的屋瓦上,他便一跟头栽了下去,滚过二层的屋瓦又砸在一层飞檐上翘的屋角上,肠子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小生吓得失了手,将千里镜的镜筒摔出个豁口。小生慌忙跑出去寻人,跑到一半想起若让人发现千里镜和这些画,小生的名节就全完了。”
秦襄对自己的见死不救极为不齿,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接着说:“小生又返回斋舍,从镜子里看到那人已经趴在地上不动了。小生换掉学院的青衫,匆忙跑到胡同的医馆,告诉坐馆郎中仙露堂里有人从楼上摔了下来。时值正午,坐馆的郎中正打瞌睡,被小生吵醒还发了通脾气,这才拿上药箱磨蹭出门。小生见他进了仙露堂才跑回学院,等再到斋房里窥看时,仙露堂的后院里已是衙门里的人在进进出出了。”
应试的举子不愿卷入妓女屋中的命案,也能说得过去。
卫眠看着望远镜里分辨率低到无语的画质,对秦公子绘画的天分还是予以肯定的。
“他进了屋,过了会又出来,才翻的围挡,那他是绑了什幺在身上吗?”
秦襄道:“没看见绑了什幺在身上,倒是反着穿了件长衫在身上。开始他是穿着里衣坐在露台上抽旱烟。”
“反着穿的?”
“对,他被翘角扎中时,衣衫的右祍是在背部的左侧。”
卫眠皱眉头,“这种细节你都看到了?你是凶手吗?”
秦襄吓得扑倒在地,“冤枉,小生冤枉,小生还见他拾到了那个闪光的东西,他,他捏在手里,滚落时,那东西还在一直闪光。”
卫眠心道一声卧槽,重新拿起望远镜,向仙露堂的方向望去。
镜筒中,精致的三层绣楼,一层的屋檐破损,翘角上一大块黑色,应该是凝固了的血迹。二层的屋檐,青瓦几乎全部剥落,黑灰色的泥脊裸露出来。三层的屋瓦完好无损,屋檐下左边吊了盆绿植,中间是一排鸟笼,右边挂着个风铃。她眯起眼睛仔细看,竟能看到瓦头上刻的花朵图案。
她转着身子找了一圈,除了地上两摊血迹,只剩梧桐树的掌形树叶在迎风招展。
哪有什幺东西闪光。
镜筒再绕到仙露堂的正门,两道加盖正红官印的封条贴在大门之上,此情此景,何等熟悉。
卫眠忽然生出一丝倦怠,到底是为了什幺能让罗漪下毒,在掬水楼每日被盘查出入的情况下,还要顶风作案。
她再问一遍自己那两个问题,真相重要吗,好奇心重要吗。
不重要。
吃饱喝足才重要。
卫眠放下望远镜,背警例,“请秦公子最近不要离开书院,等候官府随时传唤。”
秦襄跪在地上,连声应道:“是,是,小生哪儿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