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步之外,梧桐绿荫浓浓,一道颀长身影静立其中,与幽碧融为一体。
来人,春桃认得,是二公子裴知远身边的近侍,褚临川,面容俊朗,素日沉默寡言,行事滴水不漏,曾对她有过明面上的照拂。
褚临川素来不多管闲事,此番路过,是巧合,还是夫人又觉不放心,才遣褚临川来探她口风。
好叫她识趣些,莫再妄想痴缠,坏了规矩。
春桃思忖片刻,率先屈膝,笑道:“褚管事。”
褚临川看了她一眼,淡声道:“倒是个懂规矩的,起码知道先见人行礼。”
他向前踱了半步,树影自肩膀倾斜而下,将春桃笼罩在浓荫下,唯有裙角那一抹藕色,照在残光里。
“二公子待你一场情分,”褚临川似笑非笑道:“夫人却盼你记得规矩。身在何处,便当守何处的礼。”
春桃唇边笑意未散,心已了悟,特地放轻声:“二公子临行前,便对奴婢有过吩咐。如今能在漱玉轩尽一分力,算是替旧主分忧。”
她特地将“吩咐”咬得清清楚楚,观摩面前之人的反应。
闻言,褚临川唇角牵动了一下,弧度极浅,称不上笑。
这张脸,在漱玉轩的阴翳里,竟能比在绮罗丛中,更能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
难怪,二公子肯为她破例,至今还存着几分兴。
褚临川心底冷嗤。
当年镇国公与原配夫人恩爱非常,谁料夫人怀胎之际,国公爷却养了个乐伎。夫人得知后遣人送去几道白绫。那人没几日便“急病身亡”。此后夫妻决裂,夫人不久抑郁而终,
至于国公爷……呵,依旧逍遥快活,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贵人的情,全凭一时起意,转头就能换人。
她若还妄想着飞上枝头,不过是重蹈前人覆辙罢了。
他收了那点漫无边际的思绪,视线凝定在她脸上,冷然道:“不知你是假聪明、还是真糊涂。二公子纵然归府,你们之间……也早该断了那点痴念。”
这话一出,春桃心里的厌烦几乎涌出胸膛,仍按捺性子,唇畔的笑却在摇摇欲坠。
褚临川语气透着近乎残忍的务实:“更何况,长公子是什幺人?目下无尘,这几年更是厌憎旁人近身。对长公子而言,你在与不在,没多大分别。”
“但若还想你娘安稳地呆在那条巷子里,就该知道该怎幺做。老老实实,别妄想再攀上高枝,免得摔成粉身碎骨。”
“褚管事说得在理。”春桃敛去唇边的笑。
擡起眼。
一双水泠泠的眼,映着暮色残光,一眨不眨的,直直迎上他的审视。
“可依我看,分明是贵人们一时兴起,伸手将人从泥里拈起来,等人沾了点高处的光,转脸又骂人不该生了痴念,污了他们的眼。”
仿佛被这句话刺中了某处,褚临川眉锋一蹙,“你这张嘴、连同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早晚会惹出祸端来。”他身子微倾,每一句都像要把“弃奴”的下场,狠狠烙进她骨子里。
春桃听着,心底厌烦早化作嘲弄。
一个仰仗主子脸色过活的管事,转过头来,摆出一副洞悉世情、指点迷津的嘴脸,教她这同为奴婢的人该怎幺活。
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褚管事金玉良言,春桃自然谨记于心。”春桃打断他,嗓音如珠玉落地,一字、一句,悉数砸进暮色之中,带着玉石特有的冷冽。
“但这漱玉轩里,褚管事既不当差,更不是主子。我的命数,有我自己担着,不敢劳烦褚管事费心筹谋。”
“告退。”
她不再看他一眼,径自屈膝行了一礼,随即转身没入暮色中。独留褚临川一人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回到狭小又闷热的耳房,春桃反手闩上门,点起灯,凝望灯花,发了会儿呆。
桌上一截残香斜斜燃着,焰芯红得发黑,像极了儿时在吴郡烧过的檀香。
时逢苦夏,巷口药炉常年不熄,她爹吩咐她学账、识字,说女儿家也得靠自己养活。
她学得心浮气躁,便溜到墙边乘凉。
隔壁少年翻墙而来,手捧旧书,温声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念罢,又笑着说:“等秋水初凉,带你去看水边芦花渐白。要是运气好,还能见着鸳鸯并游。”
若昔年没走散,他如今应还在江南教坊抄书,她也未必困在这一方天地。
灯火闪了闪,将人从旧梦中拽回现实。
接连几日的提心吊胆,加上夜不能寐,春桃只觉身子越发沉重。
白日里强撑着做事,夜里辗转反侧。
这夜,她披了件薄衫,照例起身去添灯,忍不住叹气道:这位主子真是个麻烦。
旁人顶多是“看不起”人,他倒好,压根儿“不屑看”。茶水送上去,从不碰,衣裳换了从不吩咐,连在端药放入桌案上,都像没见到似的,翻过一页书。
走着,春桃心里账本翻得飞快,条条都记得明明白白。
一句话不说?记一笔!
茶水冷了纹丝不动?再添一笔!
设香案、焚长香、日日三炷,才配得起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活佛爷。
念头甫一落下,窗外惊雷炸响,夏雨总是这般没个预兆,倾斜如注。
春桃端着灯盏,走过前廊,习惯性地朝主屋瞥去。
屋门未阖,虚掩着一道缝。
就在这时,咳声自门缝漫出,闷在雨声里,像是从喉底挤出来的,一声比一声重。
紧接着,椅脚刮过地砖,沉沉一响,宛若有人跌坐回椅中。
然后——
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