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穿过城市各个角落,属于夏日的烟火气——吱吱作响的铁锅,袅袅的烧烤架、碰撞的啤酒瓶,扑鼻的香气充斥在各路大街小巷。
微风轻拂,树叶哗哗作响,一处黑黢黢的房间内,墙壁上反射出微弱的光,不多时又熄灭了。
敞开的窗户前站着一人,双肘搭着窗框脊背向后一倚,手指上夹着已经燃了一半的香烟,烟灰却积着很长没有弹落。柳若繁视线定定望着方才亮起微光的角落,低下头,脖颈自然垂落,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宽敞的T恤松垮的贴着皮肤,显得他更清瘦,仿佛风一吹就要被吹跑了。
良久,他叹了口气,烟灰随着身体走动而掉落。
微光亮起,照映出柳若繁毫无情绪的面容和藏着深深疲倦的眼底。手机通知栏中显示多个未接来电,点进最新通话,刺眼的大片红色,上面的数字组合起来,都来自同一个号码。
距离那晚已经过去了三天,柳若繁思考了很多也考虑了很久。
那天,脱口而出的质问,轻而易举映在脑海的画面,都让他难以置信,也让他意识到这件事在他内心深处从未翻篇,时隔多年在与仇珩的争论间竟是那幺容易就滚落而出,完全没有任何的阻碍。
勾起的唇角充斥着苦涩、嘲弄,面孔被深深地埋进了掌心中。
时至今日,到底为什幺还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来不及了。
他回不去了,也没资格回去。
月光穿过云层,洒下大片清冷的光束,从高处斜倾而入,房间内墙上的身影渐渐蜷缩起来抱紧身体,仿佛缺乏安全感的幼童寻求自我保护般缩躲在角落里,无助且脆弱,又好似借此舔舐疗愈自己陈年血脓再次涌出的伤口。可是,他并不知道,仇珩的出现在他内心深处,已然落下一粒细小石子,水面正在缓慢却持续地掀起波澜。
。
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早上还是晴空万里,中午便乌云骤聚,大雨突至。
剧烈的咳嗽从房里传出,柳若繁眉头紧皱,喉管急剧痉挛,捂住嘴的手掌根本止不住越咳越越严重的趋势,直到呛咳出星星点点的血沫才堪堪停歇。
柳若繁神情没有变化,眼底却略过微乎其微的晦涩。起身走进浴室,未凝固的血液顺着水流化作红水在白瓷水盆转着圈消失了。面前的镜子中倒映出青白的面孔,嘴角还残留些许,他伸手到水龙头下,用指尖擦去后再次冲洗干净。汩汩水流声在安静的浴室回响,柳若繁胸膛微微起伏,刚才剧烈的呛咳还没有平复下来。胃部的抽搐让他额角也拉锯般地痛起来,整个人难受得无法站立,蜷缩着蹲在地上,额头冷汗涔涔,从鬓角斜滑至下颔,滴落在瓷砖上。他强撑着水盆踉跄地站起,艰难地一步步走回床边,每走一步都好似有只无形的手捏着胃袋不断的拧绞,才短短一米多的距离,衣领竟被冷汗浸湿了紧紧贴着锁骨。
柳若繁爬上床,双手捂住自己的腹部,背脊弓起双腿向上屈曲,仿佛尽力蜷缩自己能减轻疼痛,嘴唇被无意识的咬出血丝,难挨的疼痛争先恐后从喉咙中挤压着而出,叫嚣着发泄。
大雨滂沱,声势浩大的冲刷着城市每一个角落,所有声响都被淹没,也包括房间中那压抑、破碎的呻吟。
……
墙上时钟的指针已悄然转过几圈,房间漆黑,没有一丝光亮。
床上的身影辗转反侧,细碎的闷哼声从嘴唇溢出,每一口呼出的气都是火烧火燎的,可身体却置身在冰冰窟般冷得发抖,大脑意识逐渐模糊仿佛脱离躯壳轻飘飘,浑身黏腻汗水一次次洇湿了被单。
最近身体的症状开始显现得频繁了起来,有许多并发病症是之前从未发生过的。
他强撑着床,努力抻长手臂终于够到了床头柜上的电话机,颤抖的手指摸索了半天,按下“0”后,很快另一头就接起了电话。
“这里是前台,请讲。”
“……能不能帮我买点退烧药,我难受得厉害,你们直接刷卡进吧,1002。”
或许是柳若繁的声音过于虚弱,每说几个字就得喘口气,电话那头很快就听到了差遣的嘱咐声,又转头对他说道:“好的好的,没问题,我们马上送来。”
“……麻烦了。”挂断电话,柳若繁意识已经很模糊了,全身的骨头像被灌了铅,沉重得根本擡不起来,骨髓中持续传来尖锐刺痛,仿佛流淌在血管里的不是血液而是密密麻麻的针。
时间被无限地拉长,好似过去了几个世纪般,又恍若不过短短十几分钟。
隐约间,门铃遥远响起。
不多时,门被打开了,走廊上的灯光投射进来,照亮了床前电视柜的那一面墙。下一秒, 耳边仿佛有人在惊呼,又有人快速走到身边触碰他的身体,过于嘈杂的人声、脚步声最终交织在一起,变为混沌又扭曲的音轨,旋转着远去。
不远处的手机再次亮起,微弱的震动仿佛遥远的窥视,嗅到了恰好的时机,呼啸而来加入这场混乱又无尽的闹剧中。
意识终于断了线。
柳若繁仿佛坠入了冰冷的海水,所有喧嚣戛然而止,沉重的身体、灼热的呼吸、骨缝的疼痛都化作了虚无,消失在了漆黑的深海。
。
“……都两天了怎幺还不退烧,该做的检查都做了吗?报告在哪里?”
“40.2度,再这幺下去人都要……”
……
单人病房终于安静了,输液瓶中的滴落声变得无比清晰。暖白灯光穿过门缝,为漆黑空间带入一丝温暖,走廊上偶尔响起脚步和药品车进了又远的轱辘声。
床边木椅上坐着一人,弓着背,手肘支在腿上,交叠的双手抵住额头。直到床上的人难受着梦呓了一句,才猛地擡头向前凑了过去。
柳若繁眉头无意识紧蹙,脸和脖颈都被冷汗浸透,青筋在愈显苍白的皮肤下快速跳动,高烧和身体的疼痛让他再也压抑不住了,嘴唇翕动不断溢出急促喘息,薄被被死命得攥着,仿佛死死拽住了救命稻草。
仇珩起身,不多时远处传来细微水流声。柳若繁汗湿的额头被温柔地贴上了热毛巾,仇珩仔细抹去他鬓角、脸颊的汗水。
做完这一切他怔怔站在床边,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幺,再次转身走向浴室。一手拿着毛巾,一手从后勾住柳若繁肩膀把他往自己怀里带,均码病号服松垮地挂在他身上,仇珩解开衣服扣子,毛巾探进去一一擦拭脖颈、锁骨、小腹、手臂和背脊。等擦完柳若繁仿佛舒服了一些,喘息也逐渐趋于平稳。
然而,过去不过短短半小时,抽泣、闷哼声猝然响起,在寂静的房间显得无比刺耳、揪心。
柳若繁失重般地从高处下坠,周遭充斥着光怪陆离的画面,无数双手从中伸出,或青白或布满血迹或伤痕累累,拉拽撕扯着他,场景不断变化,然而漆黑的深渊没有尽头,怎幺都无法逃离。
……
柳若繁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家门口,是那间老公房。
房门没锁,露出一条手掌宽的缝隙,柳若繁背着书包四下张望,似乎是有些疑惑。
但也没多想,走上前拉开房门走进玄关,正准备反手关门时……
“噶嗞——噶嗞——”
缓慢却突兀的声音从室内传出。
“爸?妈?”柳若繁边走边扬声喊道。
猝然,他怔愣在原地,喉咙被猛地掐住,瞳孔霎时紧缩如针,空气似乎凝结成尖利的冰渣,从尾椎骨一寸寸碾着脊椎爬到后脑,耳朵里嗡嗡作响。
是两具悬挂在风扇上的尸体。
随着风扇缓慢旋转,尸体的面容倒映在他眼底——是他爸妈。
脖子被麻绳紧勒得已经断了,头颈无力垂落,面部狰狞青紫,红白的眼睛可怖地半睁着看向他。
柳若繁双腿如被灌了铅,沉重得无法移动半步,好半响才哆哆嗦嗦地向后拖动脚步,手指颤抖的摸索着寻求支撑。
“——哐当”柳若繁后背撞上了一张厚重的木桌子,他猛然回头看去。
仇珩站在不远处,香烟夹在指间,斜睨的眼神藏不住的嫌恶,讥讽地问道:“怎幺?还想找我上床?”
场景陡然转变,父母惊悚可骇的表情还未从他脑海中抹去,仇珩的神情又再次令他僵立在原地,大脑空白,喉结上下滚动,嘴唇颤抖着反驳,“不,不是——”
仇珩轻蔑一笑,带着不加掩饰的讽刺,“对了,我还没问。那晚你床上技术那幺熟练……”他吸了口烟,仰头吐出烟圈,朦胧袅袅中,冰冷狠戾的眼睛似乎是要看进他脑髓,“到底被多少人操过了?”
柳若繁浑身颤抖,手掌堪堪撑住桌沿才没有跌坐在地,涣散的目光充满了恐慌和惊惧,再开口嗓音都抖得不行,“没,我没有——”
“真恶心!”
毒蛇吐信般阴冷的话语一圈圈缠紧了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变成了尖锐的针疯狂刺向心脏,柳若繁再也受不了了,颓然地跪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崩溃地吼道:“我不是,那不是我——”泪水不受控地疯狂从眼眶中溢出,滴落在脚下的地毯上。
周遭的场景轰然粉碎,黑暗笼罩。
漆黑的长廊向远处蔓延,微光再次亮起,柳若繁擡起头,那是少年时的仇珩和……谁?
他挣扎着起身,踉跄地向前走,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竟是狂奔着冲向那里,伸手想要抓住那最后的温暖,“——仇珩!”
他们停住了脚步,看不见五官,被圈圈黑线涂抹的人脸,转头看向仇珩问道,“你认识?”
柳若繁瞳孔倏然缩紧,心脏坠入冰窟,那声音——赫然是年轻的自己!
仇珩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认识。”
“哦?”明明看不见神色,柳若繁却听出了一个字中的深意,“柳若繁”亲热地勾住仇珩的手臂,扭头再次定定看向他,咧开的嘴角不断上扬,绷到极限的皮肤被硬生生撕开,血肉模糊的大嘴,一张一合,“那我们走吧。”
柳若繁怔愣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黑色帷幕再次落下。
“啊!!!”
柳若繁终于被噩梦击溃了,他跌坐在地,仰头撕心裂肺地吼叫,仿佛要把内心的所有痛苦都发泄出来。
可是……
如此大声的嘶吼、咆哮却如同被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了般,听不见分毫。
半响,柳若繁缓缓站起身,趔趄着往前走。
咚——
一道看不见的墙壁堵住了去路,柳若繁茫然地擡起头,伸手摸索,那是比他人还高的墙壁。他后退了几步,突然转身向后走去,没走出五十米,又是一堵。诡异的墙壁竟遍布在他的四周,硬生生把他困在了四方的空间里。绷到极限的神经陡然断裂,柳若繁发狂地敲打着墙壁,拳头一下又一下用力地砸落,手指关节很快就皮开肉绽,但他像感觉不到疼一样。
过了许久,满是鲜血的手掌缓缓滑落,柳若繁再也支撑不住蹲坐在地,他缓缓抱住遍体鳞伤的自己,把头用力埋进胸口,喃喃道:“不要,不要抛弃我,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仇珩。”
“救救我。”
……
柳若繁神色痛苦极了,胸口剧烈喘息,身上再次被汗水浸湿,宛如从水里捞出来般,眼泪悄然滚落,嘴里不断呓语:“不要——不要抛下我——不是我……”
仇珩紧紧握着柳若繁的手,眼底布满血丝,心脏像是被他攥在了手心,窒息得疼,可他却什幺也做不了,内心是从未有过的无力。
他躺上床,依偎在柳若繁身旁,一手穿过他后脑,扣住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手掌轻拍他手臂,在他满是泪水的脸上不断落下温柔至极的亲吻,安抚道:“不会的,我一直在。怎幺会抛弃你呢,你还有我。不要怕……”
病房漆黑,门缝下的暖白灯光却为这方狭小的空间勾勒出温暖的影子。
轻语在耳边回响,梦境中的柳若繁隐隐感觉身边萦绕着温暖的风,正不断轻柔地抚摸着自己。他迷惘地擡起头,鲜血淋漓的手掌传来陌生的触感,好像……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时间被不断拉长,不断安抚的嗓音沙哑了,柳若繁在仇珩的怀里也逐渐安静了,轻柔细语却依旧持续,直到交叠的窗帘缝隙中漏出一丝金黄色的天光,空气中上下飞舞的浮尘默默见证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