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困兽

阴影如水,四下寂然。宫殿深处幽冷无声,唯有风声透过高处殿窗的缝隙,传来轻微的呜咽。

尾璃醒了。

头痛欲裂,身上冷汗淋漓。她缓缓睁眼,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身体像是被撕裂又拼凑,骨头缝里都是痛楚。

丹田处如被冷钉锁住,疼得让她蜷起身子。

方一动,腰后传来异样的触感——六条狐狸尾巴,雪白软长,披散在她身后,竟怎么也收不回去。余光一晃,她心下一沉——

垂落于胸前的长发,银白如霜,泛着月光般冷澈的光泽。

她竟重伤至此,妖力不稳,无法维持人形。

身上只覆着一层薄裳,赤足蜷卧在冰冷的玉榻之上。而四周,是一层晶莹却不祥的结界,半透明的流光缭绕着,不断发出低微的嗡鸣,如锁,如牢。

她猛然坐起,触手去试那结界,却只觉妖力未动,胸口便像被利刃攫住,呛出一口腥甜。

她是被囚了。

就在此时,远处一处烛光微动。

昏黄光线下,对面书案后,一道玄袍身影正倚坐其中,静静翻着一卷古册,指节修长,墨发如瀑,垂至案边。男子五官俊美得几近妖异,周身却寒意逼人,像极了九幽来客。

她瞬间僵住。

晏无寂将书卷合起,视线越过烛火,淡淡落在她身上。那眼神不像在看人,更像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私物。

「醒了?」他语气不重,却像锁链轻响,毫无温度。

尾璃抖了一下,声音哑得几不可闻:「这……是哪?」

晏无寂没答,只是起身,步步逼近。靴音踏在宫殿寒玉地面,每一步都像踏在她心头。

她惊惕地盯着他。这男子……气息古怪,绝非常人。是仇?是敌?还是——

「妳不是最会选人?」晏无寂在她玉榻边坐下,目光冰冷,「怎么挑到本座头上来了?」

尾璃秀眉轻蹙。以「本座」自称——是哪个宗门教派?……

只见他擡起一手,掌心越过结界边缘,静静撑在榻侧。那一瞬,尾璃以迅雷之势伸手复上他的手背,身形前倾,娇声低语:

「银眸照心……君意可移,为我倾情一缕?」

话音刚落,她一双黑眸骤亮,银光闪烁三道。

晏无寂只定定地望她。

指尖在他骨节分明的手背上细细描摹,她的声线湿软勾人,像染了露的藤蔓悄悄缠上来:「公子,璃儿好疼……」

她又靠近了些许,谨慎地不触及结界,唇角轻勾,一双狐瞳妖异灿烂:「你不忍的吧?放璃儿出去……让奴家好好服侍你,不好吗……?」

晏无寂的神情未变,眸光却如黑潭般骤然一沉,忽地伸手,狠狠捏住她下腭。

「迷心术?」他语声低冷,「狐妖,妳当本座是人界那等凡胎?再念一字,便剥妳舌、碎妳魂。」

他话音未落,便甩开她。尾璃如被电击,惊骇地往后蜷缩,尾巴紧紧裹住自己,像极一只受惊的小兽。

「阁、阁下是……?」

「本座姓晏,名无寂。」

尾璃闻言,脸色骤变,眸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倏然碎裂。终是闭上眼,指尖紧按着突突作痛的太阳穴。

那是魔界储君。

「这里……是魔界?」她声音发颤,却仍强撑着问出口。

晏无寂只是淡淡勾了勾唇角,没说话。

她忍着妖丹剧痛,缓缓伏跪于玉榻之上,声如细丝:「小妖……有眼无珠,冲撞了魔君,求您……饶我这一次。」

晏无寂冷笑一声,眸光森然:「冲撞?」

他语调不高,却一字一句都裹着杀意。

「那沈承珏,是本座母族血脉。命格正气纯厚,魂灯本稳如山,却被妳施媚三次,阳气亏损,魂光黯淡。妳该庆幸,他没送命。」

玉榻上,尾璃擡起头来,唇色苍白,心骤然一沉,背脊如坠冰窖。

「我……我采阳不过三,从不取人性命……媚术也只是……小术,数日便散……」

她声音颤抖,低首伏跪,哀求似的轻声道:

「求魔君开恩……饶了我这一次……」

晏无寂似笑非笑,缓缓咀嚼她方才那句话:「从不取人性命?」

他语气轻淡,却彷若刀锋:「既如此,本座也不取妳的命。」

语毕,他笑了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

「只是——这百年功力,便献给本座罢。」

晏无寂语落,指尖轻擡,一道寒光自掌心涌现,化作细细红芒,凝于空中。

尾璃瞳孔骤缩,像是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倒退一步,六条尾巴本能地张开,蜷曲护住身躯,声音颤若碎玉:

「不……不……魔君,我知错了……求您不要……」

她话未说完,红芒已倏地一闪。

只听一声尖锐狐鸣划破殿宇。其一尾竟被生生断去,炸开的流光如同燃烧的火羽,带着血与妖力的残响。

那流光尚未坠地,便仿佛受到某种牵引,犹如飞鸟归巢,疾速奔向晏无寂掌心,被他一握而尽数吞入。

他衣袍未动,掌心却骤现赤纹,灵力波动一瞬——像是吞了一缕百年精元,也不过微微擡了擡眉。

而尾璃,早已扑倒在玉榻之上,身躯如被烈火焚烧,妖丹翻涌剧痛,血色自唇间渗出,泪水模糊了视线。

「呜……呜啊……」

她浑身冷汗,六尾变五,痛入魂髓,终于昏了过去。

晏无寂冷眼俯视她,语气淡淡,仿佛断的不过是根多余的枝叶:

「六尾妖狐,怎这般不经折腾。」

他长臂一伸,将昏迷的尾璃捞入怀中,软弱的身子贴在他胸前,浑身冷汗未干。

左手一展,掌心便凝出一枚通体剔透的果实,色泽如血琥珀,内里似有火光流转。

他将果实含入口中,稍作咀嚼,唇边泛起一抹暧昧的红意。

下一瞬,他低头,一手捏着她的脸颊,逼她玉唇微张,将灵果的余香一寸寸渡入她口中。那气息微苦,却裹着异样的甘甜,带着暖意润入五脏六腑。

片刻后,只见尾璃苍白的脸色稍稍恢复血色。

尾璃只觉口中一阵甘苦,微涩却裹着熟悉的甜意,幽幽润入喉间,像是曾在哪里尝过的滋味。

梦里,她尚未化成人形,还是一只巴掌大的白色小狐,仅有一尾,软毛柔顺,眼中总带着天真的湿意。

千狐林与魔界的结界本就相邻,她偶尔会偷偷溜出狐林,扑进那片陌生又新奇的魔气之地。

魔气浓重处,万物皆避,唯独她未曾畏惧。因为在那片黑色岩壁后的某处,有个少年等着她。

她灵智初开,尚不辨人脸,只见一袭玄衣与斜倚石座的轮廓。那少年声音极轻,会唤她:「小东西,饿了么?」

她会轻轻点头,尾巴翘起,跃上他的膝头。

他掌心会变出一颗红润晶亮的果子,剥去薄薄皮层,喂她吃下。那味道,便是此刻口中残留的滋味。

那果香微苦,却温热暖腹,让她不再畏寒。她总是乖乖吃完,然后窝进他怀里,将小脑袋埋在他胸前。

「妳到处跑,魔界的东西会吃掉妳的。」他曾这样低声说,语气却不像责备,更像宠溺。

她不懂太多,只觉他抱着她时很暖,他还会替她梳毛。

后来,他在她脖子系上一根染着魔气的红绳——说如此,魔便不会吃她了。

梦境里,她舔着果汁沾着的爪子,想张口问他名字,却只发出一声轻鸣。

下一瞬,梦破了。

她猛地睁眼,残留在唇间的气味还在。

尾璃幽幽转醒,只觉浑身骨节犹在隐痛,胸口闷沉,丹田似有焚痕未褪。

她怔怔坐起,一低头——那六条尾巴,只剩五条静静垂落在玉榻之侧。

少了一尾,哪怕早已准备,仍像是心脏被剜了一刀,痛得她几欲再昏过去。

她颤着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喃喃道:「红绳呢……」

梦境犹在脑海翻涌,那些温柔的气息、熟悉的果香、那个唤她「小东西」的声音,竟比现实还清晰。

可她脖颈一片光洁,什么也没有。

她迟疑片刻,终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灵力微微转动,身形便缩作一团白影——

狐形现出,五尾轻轻摇动,仍未恢复元气。她仰着头,爪子慢慢探向自己脖子——

依旧是空的。

只是个梦么?

忽然,一道寒风自殿门之外袭来。玉石地面传来沉稳的靴音,隐隐带着魔气逼人的压迫。

她陡然一僵,耳朵一动,便蜷身藏入榻边阴影,五尾低伏。

那人身形已临,立于殿门之下,玄袍曳地。

晏无寂扫了她一眼,唇角勾出一抹凉薄:「怎,二日前还敢爬人,今朝却只敢躲着抖了?」

他的语气不重,却压得她几乎不敢呼吸。

尾璃躲在玉榻阴影之下,白狐身躯微颤,五尾紧紧缠绕。她不敢发出声响,唯恐那冷酷男子一脚踏近,就取她性命。

可靴音未曾停歇。晏无寂一步步走来,身形停于她不远处,幽深的目光落在那团软毛之上。

他俯下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声音低冷:「再不变回来,就让妳永远都变不回来。」

语毕,他手指一擡,指尖魔气骤动,凝成一缕细细红芒,直直逼近她额前。

尾璃整只狐猛然一颤,像被冰水兜头浇下,原本挣扎的灵力顿时乱了。她明白,他不是说说而已——他真的做得出来。

牙根一咬,下一瞬,狐形骤变,人形再现,伏于榻上。

薄裳仍在,但不过一层轻纱,几乎遮不住什么,白皙的胸脯上尚有男子留下的齿痕,微紫微青。五条雪白狐尾无力垂落于榻侧,与那赤足与裸肤交叠,更添几分媚态。

她低着头不敢擡起,声音细如蚊鸣:「……请魔君息怒……」

晏无寂眸光微凝,低头望着她跪伏的身影,视线不着痕迹地从她雪肤与狐尾交叠处掠过,语气依旧淡冷:

「断妳一尾,已是留情。」

尾璃轻咬下唇,声音更轻:「魔君既已重罚……能否,就此放过……」

他微挑眉梢,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讽:

「妳说得轻巧。妳妄图吸我阳气,夺我灵力。这就想一尾抵过?」

尾璃眼眶微红:「魔君……要如何才能消气?」

晏无寂落坐于榻边,抚上她身后一尾雪白柔软。

她猛然一颤,尾巴本能地抽开,连带着五尾齐齐一甩,刷的在榻上弹起,一时飞扬乱舞。

晏无寂手指一顿,似笑非笑地斜睨她一眼,目光淡得叫人心惊。

她低下头,咬着唇角,神情怯懦。过了片刻,那几条甩开的尾巴才悄悄落回原处,一根根伏回他掌边。

晏无寂指尖落在她其中一条尾巴,语气低沉:「这条——是妳生来之尾?」

尾璃抖了抖睫毛,声音几不可闻:「……是。」

他手指轻轻摩挲那尾尖,像是在辨认什么。

尾璃指尖紧紧抓着薄裳,连呼吸都压得极轻。

「为何要修尾?」

她怔了一瞬,眼睫微微颤抖。半晌,才低声开口:

「……一尾太弱,无法自保……」

片刻后,他沉声续问:「既已修成六尾,在人界自保不难。为何继续?」

她身形微僵。

良久,她垂下眼眸,似是终于面对那执念。

「……因为……只有九尾,才算真正的灵狐。」

那声音极轻,仿佛怕被呵斥,又像怕自己承认这藏于心底太久的贪念。

晏无寂看着她,语气冷淡如霜:

「所以,妳甘愿堕为祟魅,靠采阳与媚术修行?」

尾璃怔了怔,低声辩解:

「……我从未取人性命……阳气只取三分……」

语气卑微,却不尽然是忏悔。

晏无寂冷笑,指腹轻抚过那尾尖,寒意逼人:

「求本座放了妳?」

他语速缓慢,每一字都像铁钩,扣入她心头:

「然后呢?回去再寻阳气纯厚的命格男子,骗他们动情,一寸寸榨干灵力?」

尾璃面色倏地红白交错,一丝倔意悄然浮现,带着刺回道:

「即便如此……又与你何干?魔君也要管起妖界了吗?」

晏无寂闻言,瞳色瞬间沉如幽狱。

「既然命是本座饶的,人便留下。」

他逼近几分,语声更低:「不是习了一身媚术吗?服侍得本座高兴——尾巴能断,自然也能长。」

尾璃闻言,脸色苍白——这可不是寻常男子,她若再往他榻上爬,怕不是还没爬上去,便被他一掌劈了妖丹,死得很快。

她向后轻轻一缩,声如蚊鸣:「不要……」

他冷嗤一声:「装什么清白?二日前,妳可不是这副模样。」

她又往后挪了一分,眼中闪过恨意。二千年来,从未受过这般委屈。

轻轻吐出一句:「堂堂魔君,欺人太甚……」

晏无寂双手撑在玉榻上,身形微倾,嗓音冷冽:

「欺妳?妳妖丹已裂,妖脉近断。若非本座亲自养着,别说修行,连命都留不住。」

她眼眶泛红,却未落泪,强撑着道:

「死便死。六道轮转、百世沉浮,总有一处,魔君找不着。」

——话说得不错,就是底气虚了点。

此言一出,晏无寂忽而低笑,笑声由沉转狂:

「小狐狸,千年来于人间横行,男子为妳倾倒,灵力资源唾手可得,妳可知伤与饿的极限是什么?」

见她一张脸霎时失去血色,他笑着补道:

「等妳饿得只剩一尾,自会爬来求本座——到时,可别哭得太难看。」

语落,他转身离去,长靴踏在寒玉地面,声声如重锤落心。

只剩尾璃独坐于结界之中,身形颤抖,五条尾巴紧紧裹住身子,像极了那只曾在梦里畏寒的小狐。

她终于落泪,一滴滴,无声滑落。

那梦境中温暖的怀抱呢?

那个给她梳毛喂果的魔界哥哥……到底在哪里?

喜欢本书,请将本站网址收藏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