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失去姓名的那一天

01   失去姓名的那一天

我至今忘不掉那个潮湿闷热的夏午。

逼仄到令人窒息的衣柜里,鼻腔充斥着朽木与衣物的霉味。

空气中浮动着滚烫的热浪,黏糊糊的,腻成脖颈与额头处那一层油光发亮的汗。

狭小的黑色空间却容下了两个人――母亲和我。

妈妈粗砺的手捂住我的嘴,让我没有出声的机会。

可她的手还是不够宽厚,太小又太软弱,挡不住我的眼睛,捂不住我的耳朵――或者说,阻止不了一切悲剧的上演。

因为源头,很早很早就种下了。

“打!往死里打!!”

“秦爷的钱也敢欠,老子看你这鳖是活腻了!”

几声粗暴的怒吼轰破寂静,随后是一阵阵沉闷狂躁的殴打声。

拳拳到肉,棍棍惊心,就连空气都响彻着抡拳挥刀的刺破声。

我瑟瑟发抖,那时我才八岁,我无法通过只言片语了解到一切的源起,幽闭黑暗的空间和咆哮声只是让我从本能上恐惧。

直到,我听到了:

“啊!别打了!我马上就能还上――再给我点时间!对…就一天,就一天!”

爸爸!

呼喊声哏在喉头,我焦急的扒起妈妈的手,而她却将我捂的更紧。

背后复上了妈妈柔软脆弱的身躯,她在颤抖着,痛苦着,难以自掩而细声抽泣着。

“还?你拿什幺还!拿你屋里头那两婆娘还吗?!”

“不过,”话头一转,伴着声邪笑,“你那婆子看着倒还年轻。丫头也六七岁了吧,水嫩嫩的,也是个有人要的好模样……”

“不、不要!…彪哥算我求你,我就这一婆一女了,跟她们没关系啊!你打死我、你打死我罢!放她们一马啊!!”

“嗤,老子这是瞧得起你!不然……哈哈哈,把你那俩娘们卖了,零头都不配给秦爷提鞋!”

“省点力气叫吧――打!继续打!”

坚实的利器砸在柔软的皮肉组织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几声闷哼过去,是骨骼断裂破碎的脆响,伴随着骤然而起的尖锐叫喊,直刺耳膜。

“啊――”

像是石子投入枯井,刹那战栗的乐谱隆响,一切又归于死寂,跌入了千年的尘埃。

“彪哥!不好了,死人了死人了!”

“嚷个锤子嚷!嘁,死了就死了,有京市秦爷庇护,老子会怕这狗日的?欠债还钱,没钱还命,天经地义!”

“他奶奶个腿的,倒是个短命鬼……”

说罢啐了一口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男人。

“行了行了,收拾好家伙赶紧走!量这婆娘也不敢报警。哈哈哈,这片儿地都是秦爷的!”

房间外的嘈杂散去,锈蚀的门扉被使劲踢开,晃晃悠悠发出吱呀呀的尖利响动,好像要塌了,像这个家一样。

房间短暂陷入死寂。

他们走很远了吗?

我悄悄睁开眼,视线穿过柜子缝,透过虚掩的卧室门,我看到了――

是血!满目的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幺稠这幺多的血。

暗红色的,铺满地板,没有一丝光泽,就连阳光都不曾驻足。冷漠的……

浸染血泊的,是爸爸的头颅。

而他,正转头看着我。

死不瞑目。

如同心脏破碎,死寂的血液在脉搏滞留。

那一刻,母亲爆发了我从未听过的悲恸。

残酷的八月炎夏,刮来了一场暴风雪。

*

“妈妈,我好害怕……”

我趴在妈妈床边,感受到被褥下的人胸腔的剧烈起伏。

“咳、咳咳……”

咳嗽声日夜不停,灰白的薄被像妈妈的皮肤,此刻染上了斑驳的梅花色。

这段时间,我们苟且度日,像两只老鼠一样生活。

妈妈的肺部已经彻底纤维化了,她呼吸困难,每一丝冗杂的气流钻入她的呼吸道,进入破袋子一样满目苍痍的肺部,随后四逸散开,如同她的生命般抓不住。

我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地跑出来,濡湿了灰扑扑的衣襟。

八岁以前,我不知道死亡是什幺,我的记忆里朦朦胧胧的像一场梦,我感受到的是太阳、雨水、风暴和彩虹。

我呼吸,并听到大自然的喘息声;我行走,感受到脚下土壤的共鸣……

我完完全全是个孩子,也只是个孩子。

可现在,我看到了许多我不应该看见的东西。

爸爸被贫穷杀死了,一场空前的暴风雪压塌了我的家。

――而现在,疾病也要带走妈妈了。

“妈妈!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呜,呜呜……”

我大声哭泣,声嘶力竭地呼喊。直到,妈妈用冰冷临近枯槁的双手抚慰上我的脸。

“圆圆……不哭、咳咳……妈妈已经叫、你姑姑接你了,马上就…”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发出细小的哈气声,眼里干涩,连泪水都无法浸润。

“活着……”

最终,手无力地下坠,拽着我的心一起。我拼命去握紧她的手,却再也不能温暖她。

为什幺呢?命运总是在开玩笑,戏耍无辜的可怜人。

*

我的家在城市最黑暗的夜晚,没有白天的通亮,没有太阳的光芒。

法律无法触及,道德是一张废纸。

阴暗的鼠类在此聚集,苟且偷生。

但对我而言,这是我唯一的家,即便它不温暖,也不是港湾。

现在,它湮没在无边的风雪里。

从此,我无姓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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