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体面

她的父母是传统价值观践行者,信奉家家户户必然要有个儿子,就像定海神针。实在没有儿子命,也得找个义子。但他们又时常在传统价值观里反抗,表达他们对英飞羽的爱。

在她拿到录取通知书时,英飞羽成为老家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并且是重本大学生。父母要求把英飞羽的名字写入族谱,遭到反对后,吵吵嚷嚷闹了好几天。

英飞羽本人并不在乎那几张纸,甚至觉得以此为荣的人很可笑。可同时,她又深切意识到,父母正为她对抗世界的规则。

新世界的人会觉得很荒诞,可他们需要鼓足勇气,因为他们很可能被自己的世界掀出去。

她陷入矛盾的爱,既认为它是落后的,会让她失了脸面,又无法否认那确实是爱。

站在机场大屏下,英飞羽等待彭青屹提及这些话题,好让她有机会讲一讲,普通家庭的爱有瑕疵,但她是被爱着长大的。

彭青屹始终没有问,因为在他看来,他早已了解英飞羽的一切。

到达口开始有人走出来,无数陌生面孔从同一个窄门闪过,英飞羽捕捉不到家人的脸。

直到有个嘹亮的女性声音,穿透围栏和人群,撞在墙壁又弹回来,震荡于英飞羽耳边。

“莺莺!哎呀,在这儿呢!”母亲高声喊她,慢了几秒,她的脸才从人群中浮现。

“再也不坐飞机了,吓死人了!你老娘差点吐了你知道吗!”她继续说着。

话说得太快,英飞羽来不及告诉她,不要在公共场合大声喧哗。

行人纷纷侧目,英飞羽的脸倏然红了,不敢扭头看彭青屹。

她的家人来自最普通的小城,做最朴素的营生。母亲乡音浓重话语粗糙,嚷嚷得来往路人不断回头。父亲走出机场的第一件事,是猛烈地吸了吸鼻子,喉咙发出尖锐的摩擦声,然后用力往外咳,一口痰落在垃圾桶旁。

那是北京夏末的机场,习惯了严州的湿润,父亲的嗓子在飞机落地时便开始干痒。往日在家里,他也经常咳嗽,喉咙发出滋滋的动静,英飞羽没想过,这动静到了北京竟然显得炸耳。

英飞羽面红耳赤,心气如被雪崩断的树枝,说不出话来。她被沉重的窘迫压住,头颅难以擡起,飞快瞧彭青屹的脸色,所幸他没有看向她的父亲,刻意到仿佛耳聋,没听见她父亲的动静。

唯一受过完整教育的堂哥,没有在行为上丢脸。知道彭青屹是她的男友后,忍不住以更亲近的人自居,试图审判眼前这位看上去高不可攀的男人。堂哥问出的问题从“你今年多大”延伸至“你家在北京有房吗”,最后跳跃到“你父母做什幺的”。

英飞羽吓了一跳,连忙遏止他。彭青屹面色不变,维持良好的笑容,但不再主动说话。

趁着彭青屹离开接电话,她急躁地告诫眼前三人,如何得体有素养。

她对母亲说:“不要扯着嗓子说话,不要开莫名其妙的玩笑,不要强调你只读了初中看不懂英文。”

她对父亲说:“不要吐痰,这是哪里?你讲不讲卫生,讲不讲公德?咽喉有问题不知道去治吗?”

她对堂哥说:“你没边界感吗?不要一直问他的父亲是做什幺的,母亲又是做什幺的,他赚多少钱和你有关系吗?”

不知道彭青屹的电话会打多久,她感到时间紧迫,语气越来越暴躁,劝诫变成她单方面的批斗会。她没想起,眼前的父母,她在世上亲缘关系最近的两个人,人生第一次搭乘飞机来到首都。

仅这一分多钟,他们从兴奋到沮丧,英飞羽对此毫无察觉,她把所有神经用来留意他们的言行,是否如她方才交代的那样,勉强变得体面些。

她说完了所有的话,母亲只辩驳一句:“可是,咳嗽怎幺忍呢?难道你爸爸要一辈子忍着咳嗽吗?”

这是母亲前所未有的轻声细语,她谨慎地提出疑惑,没有分毫责怪的意思。

英飞羽耳膜突然胀疼一瞬,直觉得母亲的话轰然坠下,像闪电击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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